野蛮的骄傲
前一段去台湾,目标之一就是要看《赛德克巴莱》。离台前最后一夜,很想跟赖声川老师聊表演工作坊的许多焰火往事,可到了晚上十点,还是抱歉地告辞。赖老师明白我的意思,我从小看了那么多台湾电影,如今想跟台湾人一起看场台湾电影。
向别人谈起《赛德克巴莱》是艰难的,倒没什么剧透的危险,它经得起剧透。可我跟你讲了这是1930年台湾原住民不堪忍受欺凌,对日本占领者的殊死反抗,我说了他们因为什么起事,最后又是如何族灭,甚至我跟你说那群蕃民(原住民)是如何砍下了日本警察的头颅,你也还是不容易想象那颈血喷洒的抛物线,不容易想象那没有头颅的身子怎样缓缓坐倒。你怎么让人家明白,向人家证明,这部电影需要这些血腥的镜头?
走出电影院,看着满街的肩膀上都稳稳地有个脑袋,都有点不习惯了。这是一部讲血性的血腥电影。我第一次发现,血性和血腥,离得这么近。
我是被内地这些抗日电视剧惯糊涂了,以为血性就是站在硝烟未及散尽的土坡上,吼一声“小鬼子我跟你拼了!”然后抱着机枪扫射就可以了。那种电视剧你都没机会看到几个弹孔。你知道我不是在抱怨国产电视剧不够血腥,那是合乎观赏的东西,我只是想说,你真的看过了折断的树干,才真能明白树是多么应该活下去的一种生命。
导演魏德圣说:“赛德克族相信死后有一座彩虹桥,彩虹的尽头有一个猎场,只有英勇的灵魂才能进入,因此这是一场求死的战争,他们追求的是死后的天空和灵魂的自由。”这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古人词句:“争若都燔宝器,尽诛吾妻子,径将死战决雌雄,天意或怜之。”
可诗句是诗句,你看到那么多妇孺在战斗开始前,纷纷林中自缢,你还是呆了,求死的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妻儿啊,你们在通往祖灵的路上了吗?我们也该上路了。必须延续生命的族人啊,挺起胸膛,我们死去的灵魂,会在彩虹桥上看着你们。” 其实,该片最大的魅惑在于全部使用原住民语言,全部字幕,于是祖先尊严这些词都变得那么生疏,反而真切,一点也不电视剧化。
雾社起义,十二社半数卷入,另有一社的头目说你们起事就把妇孺送来吧,给你们留些根苗。还有一社,因部落旧恨,甘心为爪牙,猎杀山胞。头目年幼的儿子问父亲,是不是仇杀后,大家都过了祖先的彩虹桥,在彩虹的那边就不必再为敌?头目说是。孩子说那我愿意快点去跟他们作战了。已经深陷不义的父亲,由此沉默。
然而最难忘的还是两个当了日本警察的蕃民,他们洗白,他们被日本人图省事而命名为花冈一郎和花冈二郎,恍如兄弟。部落要起事,兄弟俩决心反水,为同胞提供枪弹。可这次起义杀戮太重,蕃社少年们伤及日人妇孺。一郎二郎决心自尽,是谢罪或者解脱?一郎先端坐切腹,二郎说切开吧,切开你纠结的肝肠。死了别去日本人的神社,也别走过祖先的彩虹桥,就去当个孤独的游魂吧。
起事前,两个头人这样对话:“你为何让年轻人送死?”“为了快要遗忘的图腾。”“图腾?你拿年轻人的性命换这图腾,可你拿什么来换他们的生命?”“骄傲。”这电影确也是一部骄傲的电影。主人公莫那说了:“如果你的文明就是要我卑躬屈膝,那就让你看看我野蛮的骄傲!”
莫那的扮演者林庆台先生,是一位牧师,太没想到了。看这部电影,一而再、再而三地猜测主演的身份履历,是艺工队的资深前辈,是院校里的师长,是电视剧摔打出的老戏骨?那种刚毅眼神,来到悬崖边对着朝阳独自起舞边唱边跳的豪情,我们这里少见了。未必失传,只是大家都以为过时。
《赛德克巴莱》,就是用心地拍了一些我们以为过时的东西。
来源:鹦鹉史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