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奉系督军张作霖设局迫使革命党人丁连山斩杀了一名肆意作恶的日本浪人，丁连山以此获刑，从此不得不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人称关东之鬼。这位八卦掌的宗师隐匿于江湖，而他的同门师兄弟宫羽田则身兼着八卦和形意的掌门，宫家财大业大，宫老爷子义薄云天，在武林中号令四方。兄弟二人一个显赫但诸事缠身，一个贫寒却了无挂碍。后来二人意外相见，丁连山对宫羽田说，“你我便有如衣服，尔为一表，我为一里，彼此相依。”（参见张大春的《丁连山生死流亡》）

以上是《一代宗师》故事的由来，在丁连山的领悟中，江湖本就互为表里，有人当宗师，有人要失踪，里子不能让血污了面子，这是一个时代滚滚向前的运作方式。王家卫是懂丁连山的人，他用电影道破了这个玄机，他站在更高处叙事，从两个方向上共同深化，他要拍的不是一个人，不是天地间，是众生相。是那个大时代下的风云际会、爱恨情仇。所以宗师是面子，时代是里子。

开篇，宫老爷子在金楼宴请武林中人，撮合着南北武术间的较量，提携新人。他看重叶问，认定这个年轻人后生可畏可堪大用。叶问也不负众望，面对一票北方武师，过关斩将，击败了马三，还用“默拳”掰开了宫老爷子手里的饼。叶问和宫二的交手，是一场以武说文的爱情戏，双方一过招，顿生情愫。由这开始，整部影片的武戏有了不一样的格局，它们的发生安静得能听见呼吸，比武像是抒情，拳脚也有了情怀。

纵是再大的武林也招架不住时局的变换。宫羽田本意是让“南拳北传”成为一个合力抗外的契机，他造出时事，捧出叶问，可彼时江山易帜，风雨飘摇，人们各自看到的眼前路不尽相同。日军大兵压境，马三身为宫家的大弟子，转眼间投奔了日本人；叶问虽与世无争，潜心于功夫，但世事动荡，他又清高不凡，终是失掉了一切身家；宫老爷子教马三回头，与其过招时最终收了手，毙命于自己亲授的形意拳，内忧外患，宫家腹背受敌。

比武之际，一条暗线正在展开，张震扮演的国民党特工一线天在执行暗杀任务时失败，这个角色与宫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在影像中没有明说。宫二在火车上搭救一线天，似是为影片的结构解开了一个扣，一线天在东北时，宫二说，“宫家还有人。”后来，一线天逃到了香港，宫二说，“宫家没人了。”这个隐藏在支线背后的男人就是宫家的里子，他的际遇对宫二先生如同一个指望又如同一个绝望，他们有了联系，宫家就有了延续，他们断了联系，宫家就再也留不下什么。

王家卫像一种无所不包又恰到好处的滤镜，他能将互不相干的东西捏合在一起，既美且毫无违和感。所有装逼范儿的导演中，王家卫可能是最天才的一个，他的台词、镜头、配乐，演员的运用浑然一体，逼格高雅。看他的电影极其舒适，又令人着迷，扣子、栅栏、粗布衣裳，经他一拍，都成了奢侈品。黑色真是经典永恒的基调，纤毫之美溶于暗夜显得高深莫测。他的电影用沉默当作语言，用对白加深心底的沉默，使观者不自觉地陷入到他构建的语境中。

不过相较之下，我还是喜欢那些没有对白的戏。就像宫二和叶问站在一起，看着对方像看着幻影，孤独又美好，不出声，静得宛如一对璧人。二人的影子镂刻在黑夜之中，似有千言万语，使影片的悲剧感骤然而至，无情的时代里，有情人只能相送一程，不能真的在一起。王家卫的电影，这况味十足的凄然无处不在，它映衬着我们的生活和内心，简直不忍观看却又戒不掉一看再看。宋慧乔扮演的叶太太张永成惠质兰心，温婉动人，尽管是配角，却也营造了一种让人流连忘返的温馨气氛，增大了影片内在的张力。

那是些风流人物，他们都有资格赌气地说一句“此生无悔”，可时间也在他们身上匆匆地过去，似乎比平时更快一些。所以看到最后难免茫然，一个人再强，又能风流几许？一回首，还不是烟浪迷离，说也说不清楚，全都收进了时代的熔炉。习武一生，每一次出拳都像是打在了梦里。谁不是背了一身债，听命于时代的安排。哪个时代不是那个时代呢？哪片江湖又不是那片江湖？

影片两个小时多一点，看完如同过完了漫长和短暂的一生。我听说，上映的这一版《一代宗师》是先有了档期才剪好的，十分仓促。我倒是愿意继续等很久，再去看看那个四小时的版本，再看看那个时代和这个时代，再做一场加长了的风流梦。

来源：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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