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的香港红磡演唱会上，张震岳在演唱了一首首大家可以高吼着扭动身体的摇滚歌曲之后，唱起了一首抒情简单的歌：《别哭小女孩》

“在不远处他们的家/几台怪手轰隆隆地响/白色布条随着风无言的抗争/ 家不见了。”

“hai ye hai ye ya ho yi ya na ya yo/ 那鲁湾 na yi ya na ya yo。”

“熟悉回家路何时变得残破/ 小女孩你别哭牵着你一起走。”

背后大屏幕照片是台东的山，台东的海，是海边的美丽湾大饭店（一座侵占原住民传统领域的丑陋饭店），以及歌曲中描述的随风飘扬的抗议布条，和布条旁的人们。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因为那是我和阿岳以及许多朋友一起参与过的抗争，而我绝对没想到会在红磡体育馆看到这些。

我们眼前的张震岳，不是大家熟悉的张震岳，而是海雅谷慕。

身为花莲阿美族人的张震岳，成长于宜兰南方澳渔港。17岁来到台北，19岁（1993年）时发行第一张专辑《就是喜欢你》以及半年后的第二张《花开了没有》，他都是青春阳光男孩形象。

当兵退伍，1997年在新成立的魔岩唱片发行第三张专辑《这个下午很无聊》，从阳光男孩变成叛逆青年的强劲摇滚 。这张专辑和下张的《秘密基地》，制造出许多畅销歌曲：《爱的初体验》《改变》《Free night》《我要钱》《自由》《爱我别走》。两张专辑销售超过一百万。他不仅捕捉到城市底层青年文化，更把摇滚乐带入一般城市青年的世界──如果伍佰的摇滚是中年台客的郁闷出口，张震岳的摇滚则是都会青年的不爽与无赖。他自己则建立了一个有点痞而潮流的鲜明形象，诚实地戳破都会的虚假男女关系，说出自己的欲望。

这个张震岳仿佛更是一个台北东区青年，而不是来自花莲的原住民。

就在张震岳的成功之后，台湾乐坛出现一股新潮流：原住民音乐。1999年到2000年，郭英男、纪晓君、陈建年、巴奈等原住民歌手先后出版专辑，掀起一股“原浪潮”──这是魔岩唱片在2000年出版的合辑名称。

这个浪潮在当时看似与阿岳无关。当时他面临的挑战是，音乐产业出现剧烈变化，魔岩唱片结束了，他必须开始新的旅程。

2002年在魔岩发行最后一张专辑《等我有一天》后，要到2007年他才在新公司发行新专辑《OK》。这张专辑不仅宣告了一个过了三十岁、更为成熟的张震岳，音乐上也有更多原住民元素，如歌曲《小星星》《再见》。

就在《OK》发行的前一年，他开始举办“山地之夜”，邀请原住民歌手来演出，希望抚慰都市原住民，并连续举办数年。这几年，他更多回到家乡，走进部落。

（资料图：“山地之夜”上，张震岳着原住民服装演唱。编辑配图，图片来自网络。）

又隔了六年，今年他出版新专辑《我是海雅谷慕》，彻底完成张震岳的转身，或者回头，因为“海雅谷慕”就是他的阿美族名字。

专辑中当然加进一些原住民的元素，不论是音乐调子、和声或者虚词吟唱。他的朋友，原住民歌手Sumin说：“现在原住民音乐都是越玩越流行，你却是越玩越回去。”但相比于Sumin的全母语专辑，或是桑布依等更传统原住民古调的音乐，更重要的是，张震岳在专辑中层次清晰地传递原住民族的价值与信念。

第一首歌曲《跑车与坦克》，他就批判两个世界的不平衡，指出人们的私欲造成世界的战争和各种纷扰：“地球妈妈累了/发烧居高不下/你我却为了利益/撕破脸。”

在《上班下班》中，他具体地进入都会生活：“我们的生活 总是一成不变/ 既使没有明天 无所谓/ 我们的生活 总是一再浪费/时间还有金钱 无所谓/ 我们的生活 热狗总是再说/我的生活放荡每天/每一天 只会想到晚上要去哪里喝两杯。”

这可以说是对他之前音乐中强烈的都会性和城市价值的自我颠覆。

如果都会生活是空虚无聊，该怎么办呢？张震岳要带你去他的家乡看看：“带你到我的家乡去看一看/我家对面是蔚蓝的太平洋/笔直海平线升起红红的太阳/走过一回一辈子不会。”“我的兄弟 热情好友 我的姑娘 你别想碰/我的家乡充满爱和尊重 下次再来我为你倒酒。”(《我家门前有大海》)

或者他会选择去流浪：“有点不想回台北/幻想退休养老要在花莲/买一块农地养鸡种田……肩上一把破吉他流浪到天边/流浪到天边流浪到天边再见呀再见。”（《破吉他》）

更抽象的价值反省是他觉得人们可以“走慢一点点”：“似乎每个人都走的好前面 难道不曾想过要休息一会？”“希望每个人都走慢一点点/不要冲过头才知道不对/简单其实很简单 /如果你学会/就像小孩满足很随便。”

是的，家乡很美，我们应该把生活慢下来。但一旦这个美丽的家乡遭到破坏呢？“也许未来蓝色海洋/也许未来绿色的草原/也许未来这一切全部消失了” ──这是歌曲《别哭小女孩》要说的故事：我们必须拉起布条，通过抗争，去捍卫自己的家园。

专辑收尾在一首福音色彩强烈的歌曲《抱着你》，也是张震岳给予这个受伤土地的疗伤之歌：“如果生命果真是无常/我愿坦然面对而不慌 /有你在我身旁/有你给我力量/抱着你 抱着你 我抱着你。”

事实上，原住民所珍惜的生活方式，如和土地与自然的和谐共存，或者共同分享的观念，和现代都市文明，尤其是经济开发主义有着必然的矛盾。

2011年，张震岳在骑自行车环岛旅行时，在台东遇到原住民歌手巴奈，她长期关注台东的环境和原住民，和张震岳谈台东的土地议题和美丽湾，让阿岳得到很大的启发和震动。巴奈和她说，如果借由你的知名度去帮忙宣传，对他们会有很大的帮助。果然，因为他的关系，台北音乐圈开始组织更多音乐人关注东部发展议题；一份“救救东海岸、救救我们的天堂”得到包括五月天、陈绮贞、李宗盛等上百位知名歌手、演员的连署。

他不仅开始关注美丽湾，也在那年第一次出来在选举中表态支持候选人——一位无党无派、经常参与社运的纪录片工作者马跃比吼参选原住民立委选举。他们两人都希望改变原住民文化，希望给予原住民年轻人更多力量。

更早之前，关于改建苏花高速公路的争议就让花莲人阿岳非常关心。阿岳跟我说：“当时我就想，如果花莲变成垦丁怎么办？以前垦丁很漂亮，现在却人满为患，原始的景色不见了，取而代之都是人工的。有人会说，现在的苏花高速有落石，要很小心开，但是你去那么漂亮的地方，慢慢开不行吗？东部就是要慢慢看。”

他说，花东只要保持现状，就已经很好，盖饭店是多余的：“你盖大饭店，住的房间都一样，没有特色。如果真的要发展，应该去辅导民宿合法化，因为不同民宿会有不同风格，才会成为东部特色。”

今年年初在台东的跨年晚会上，他更在舞台上说，台东有独一无二的文化与得天独厚的环境，每次当他环岛时都被湛蓝的海水感动，“如果没有这片海洋，我来这边骑车、冲浪有什么意义？”

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张震岳似乎是一个新的张震岳，但阿岳自己说，其实他发现，这张新专辑其实似乎是回到第一张专辑《就是喜欢你》。当时，刚来台北的他唱的也是关于山和海，关于家乡。而后在台北工作、玩乐二十年，这几年慢慢沉淀，现在又重新回到开始。

张震岳始终是家人称呼他的“海雅”，但可以说他过去二十年的旅程让他越来越真正地成为“海雅谷慕”，因为不论在音乐和意识上，他对于自己，对于他所归属的族群文化，都有更深刻的认识，也想有更深刻的连结。

他说，他很羡慕姐姐在身份证完全改成原住民名字，而他因为工作关系，只是在几年前换身份证时，在汉名下加上他的罗马字拼音。

在不久的未来，他希望可以真正改回原来的、属于阿美族的名字——“海雅谷慕”。

作者：张铁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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