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在相声中的作用
听郭德纲相声有感
所有自我替罪羊化的行动,都在提升观众对演员的信任度和亲密感,他们被免除了一切认同与同情的义务,他们的表情得到了解放。观众明白,他们和演员属于一个共同体,彼此因一个接一个成功的笑话而联系起来。然而,这种亲密度的升温,伴随着观众对演员的信念、观点、偏好乃至偏见逐渐失去了戒备,当演员自己对他人展开嘲笑的时候,观众也会不假思索地紧紧跟上。
虽然才华过人,技术全面,但也得承认,郭德纲始终把取悦观众放在第一位,所以就目前来看,他不太在乎是否能像那两三位已故去的泰斗一样,有真正的“经典”流传后世。他比别人都更懂得、也更在乎“演一个笑话”,他也可以把任何人都按自己的目的编排到笑话里。理所当然,对于他这种从民间奋斗开始,曾饱受既得利益者排挤和冷落的人来说,那些受到官方肯定的“主流”演员(郭一向以“艺术家”讽刺之)一贯是最值得嘲讽的,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这个群体的嘲骂。而那些与他持同样看法的人,为之喝彩也是不假思索。
(图注:2013年9月4日晚,北京,三里屯德云社剧场,郭德纲收徒暨“九”字科拜师仪式。开场简短的收徒仪式后,德云社相声演员进行表演,郭德纲、于谦压轴。东方IC供图。)
在《我是文学家》里,郭德纲讲了一个有关这些“艺术家”的笑话:
“前些日子有一车艺术家上西藏了,去探讨老北京风情,到那儿就出车祸了,一车人都死了,都埋在当地,道儿太远弄不回来。记者到那里去采访,寻找目击者,找到一个当地的大爷,说是在现场还帮着埋(尸体)。记者问:当时车祸一出,一车人都死了,连一个活的都没有吗?对方回答:也不能那么说,有几个人在那儿喊‘我没死!我没死!’我一琢磨,这个货哪儿有说实话的,都给他埋了吧。”
这个笑话原属于一个较常见的类别,即针对特定职业的嘲笑,被嘲讽的主角可以是政客(一转头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可以是律师(故意把小事搞大,收高额佣金或公共名誉),也可以是广告商(职业性地夸大事实),总之是一些习惯上被认为撒谎成性的行当。笑话的制造者把他们撒谎的特点推到一个荒谬的程度,包含着道德谴责。不过,对郭所说的“艺术家上西藏”,成熟的听者应会一笑置之,因为他们知道,笑话的主人公可以替换为任何不讨人喜欢的人物,“不说实话”也并非这一类人独有的行为特征。
一个讽刺某一类人物,仅仅是为了揭示笑话制造者对他们的一种消极的道德判断的笑话,本身质量不见得多高。为了让“艺术家”听起来死不足惜,郭德纲先下手为强,给故事设定一个荒谬的背景:他们“去西藏探讨老北京风情”,暗示这一群人都是不务正业之徒,引发听者心里的鄙视,随后,他便可以任意摆布这些剧中人的下场。很可能,剧场观众对此没有太多判断,只是一如既往地拥护老郭把“艺术家”替罪羊化的行为,赞同并分享他的情绪。
这便是“意淫”,它的本意是想象与某心仪之人发生性关系,但因其字面上强烈且带有色情意味的贬义色彩,在公共话语里,早已被引申为一切自欺欺人的举动,比如认为别人在按自己的想象中的方式行自己乐于见到的事。网民大量用这个词来描述官媒关于国家形象的宣传报道,但事实上,网民自己也常常使用意淫的手法互相嘲讽、攻击,或者针对近期的时事热点,将一些争议人物十分粗糙地编进笑话里,这类笑话也被笼统地称为“段子”,意指它们系刻意编造,人物言行纯属虚构,只是有一些适合传播的娱乐价值,反映了一定范围内人们的普遍看法。
“意淫”式的笑话也有市场,说明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与其说听意淫笑话的人们想寻找乐子,不如说他们是来谋求有共同立场的人的共鸣。大部分时候,郭德纲都是树立价值观和话题的人,是偶像,但是,或许是出于扩大知名度的考虑,他也做过命题作文。2006年,在中日关系恶化的背景下,郭和德云社也像其他京津地区的曲艺团体一样,为了讨好观众的爱憎而仓促地排演了一些新作。在德云社的“反日专场”里,郭德纲说了这么一个“笑话”:
“有几个医生,坐在一起开会,进行学术探讨,商量商量医学方面的先进东西。有一个大夫说:我最喜欢给作家做手术……把肚子切开一瞧,里面都是汉字,一个一个能排列,手术好做。第二个大夫说:我最喜欢给数学家做手术,一刀切开肚子里全是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你排去吧没问题。第三个大夫说:我最喜欢给电工做手术,打开肚子,里面红的绿的蓝的各种颜色的(电线)都有,把接头弄对了就行。第四个大夫说:我最喜欢给日本人做手术,切开肚子,他没有心,而且脑袋跟屁股能来回换。”
当意淫的时刻到来,是否有谩骂之嫌已不在考虑的,纯为让观众感受一瞬间同仇敌忾的快意为足。早些年京津剧场搞反日专场,经常演一个说唱叫做《黛玉骂小泉》:把黛玉拉出来充当宣扬民族气节的毒舌,指着假想中的小泉纯一郎一通好骂——比起这个来,“给日本人做手术”的风度似乎还要低一些。老郭在当堂晚会上说,他们推出这么一场节目,是为了“承担一些社会责任”,不过鉴于他向来反对让相声承担什么“责任”,这话,应该也就是场面上敷衍一下吧。
这个包袱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去年给一位澳洲学界的友人写信谈及此事,她回邮告诉我,日本有位学者,唤作相原茂(AiharaShigeru)已在一本出版于2008年前的著作《中国人的笑:中国恶毒笑话集》(WarauChūgokujin:DokuiriChūgokujōkushū笑う中国人−毒入り中国ジョーク集],Tokyo:Bungeishunjū,2008)中收录了这个笑话。我想,即使这个段子非德云社原创,也是郭德纲的表演传扬了它的名气吧。
来源: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