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的崔健,还有你
能否把无能的力量干脆发挥到极致,想象一下崔健上春晚唱的是《盒子》?这么一想,春晚还没开始呢,天,就悍然亮了。
没错,崔健并没有拒绝春晚的邀请,据我所知他最早自报的歌是《滚动的蛋》,一首以卵击石的中国摇滚“国歌”。然而蛋的下场可想而知。但崔健也绝不会像罗大佑去春晚唱《童年》一样,端上《花房姑娘》这样的甜点,去跟包子们争奇斗艳。
妥协之选自然是《一无所有》,但要知道,崔健交响摇滚音乐会的3D 电影《超越那一天》原来片方报上去的片名是《一无所有》,可没有通过审查。光从歌词来说《超越那一天》要比《一无所有》犀利得多——《一无所有》其实原本就是情歌而已——但我们毕竟活在一个“mingan style”的国度,《一无所有》歌唱了”自由“二字,而去年谣传新版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收录这个词,这个谣言会广泛流传,本身已说明了问题。当然春晚并没有不尊重到真要崔健改歌词的地步,但你不妨想象一下除夕之夜给你老婆高唱一句“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酱油”,她会把猪肉大葱包子狠狠塞你嘴里的。
春晚应以春联为准,比如“天下无贼”就很赞,而“一无所有”就很sorry了。春晚毕竟还是个打酱油和打鸡血的圣地,一个展现吾国人民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想吃啥就有啥,想吃啥馅儿就有啥馅儿”的堂会。冯小刚和崔健都不比阁下傻,他们很清楚这种反差,他们也想试一试这种反差的效果,既演戏,也看戏。而这场名为“我要上春晚”的戏,不管上还是不上,都是一场好戏,并且不管上还是不上,主角都不是崔健了,而俨然是炒(吵)得不可开交的舆论和大众。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盒子,一个套着一个的盒子,都需要给他人也给自己贴上一个标签,由此获得一种牢靠的身份认同。而普遍的认知是——“春晚”和“崔健”是一对完全对立——主旋律文化和摇滚反文化——的符号。
媒体最初报道称“目前崔健正在秘密排练”,俨然历史重返1986年夏天《一无所有》大爆炸的前夜,把老崔说的像个小和尚,要上春晚这千年古刹,还得提前一个月召集十八铜人练一把肌肉,说的教父好像进京赶考,得在孔庙悬梁刺股以便得到朝廷宠幸。摇滚乐有那么贱么?想起大约六七年前有个颁奖礼,某支获奖乐队的得奖感言是:“感谢这个奖给了重型音乐存活的希望。”这真是中国摇滚的至贱名言。
正方认为崔健上春晚,意味着摇滚攻占主流文化,俨然摇滚乐的春天来了。但是就连“摇滚乐的春天”这个词组也透着一股贱味儿。没错,崔健上春晚可以让央视昂贵的音响设备器材好歹有个用武之地别烂在仓库里,并且就此宣告崔健十几年前发起的“真唱运动”的成功以及寿终正寝,并进一步打破电视媒体对摇滚乐的限制,更重要的是拿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一无所有》版本,让更多的人——远不仅仅是摇滚乐迷和文化人——感受到摇滚乐而且是中国民族气派的摇滚乐的魅力。这确实是摇滚乐在中国传播史上的历史性事件,但问题是摇滚乐的普及近些年已蔚为潮流,崔健上春晚实在算不上一件什么开天辟地或呼天抢地的事儿。普利策颁奖给鲍勃·迪伦,有评论称“与其说迪伦需要普利策,不如说普利策需要迪伦”,与其说崔健需要春晚,不如说春晚需要崔健。
但也仅仅是春晚需要崔健而已。然而你拦不住有些可敬的改革狂魔以及可爱的美帝媒体,硬是从崔健上春晚嗅到了改革的自由的春天的香水味儿。我只能建议他们除夕去吃一顿庆丰包子,我的意思是:包子还是包子,只不过也有腻味的时候难以下咽的时候,掌柜的就想来点麻辣酱料而已,但您老人家甭想从包子里吃到虾仁儿。
在社交媒体上,反方,也就是反对崔健上春晚并为崔健最终没上春晚而庆幸不已的,似乎占了主流。用评书大家李伯清的话来说:崔健上与不上,春晚还是那个春晚,但崔健上了就不是那个崔健了。
官方对于摇滚乐的免疫力是提高了,然而禁忌的游戏似乎更刺激,所谓家花没有野花香,没有禁忌就没有魅力。崔健上央视,是一个去魅的仪式,一方面是进一步解除官方对摇滚乐历来的禁忌乃至敌意,但另一方面也容易降低崔健在某些摇滚铁血粉丝心目中的地位,因为在他们看来,摇滚乐应该首先意味着对抗,对抗才是其最大的魅力,崔健和春晚,就应该是一对互不兼容乃至剑拔弩张的符号。九十年代初,崔健想参加赈灾义演都被拒绝(结果只能到香港去参加赈灾义演),当时盛传一句官方名言——“洪水要防,猛兽更要防”。然而,崔健的拥趸尤其是二十几年前的老拥趸,希望崔健永远是被防的猛兽。
但大家似乎不太了解或者有意忽略这样的事实:崔健其实早已经上过春晚了,只不过是地方春晚,地方春晚和央视春晚影响力差得远,但并无本质区别,上央视春晚顺理成章。并且他也上过好几次电视晚会,晚会歌手和摇滚猛兽早已和谐共处。而早在1985年崔健就参加过选秀比赛,一次第一轮被淘汰,一次第二轮被淘汰,其中评委有李双江;更值得提醒的是,《一无所有》本来就是在晚会中首唱的,也可以说中国摇滚乐其实就诞生于一个主旋律流行音乐晚会。当然,从1992年到2005年,崔健经历过漫长的准封杀岁月,这一漫长的冷冻期加倍赋予他反抗者的形象,但也限制了其作品的传播。我是想说,把崔健和晚会完全对立起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
另外一件不那么广为人知的事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导演招标,尽管明知毫无中标可能,崔健还是准备了自己的方案参加了,明知是走过场的陪衬,崔健仍然希望有机会展示自己另类的创意,希望被其他竞标者借鉴采纳。这是聪明人绝不会干的事,而这种执拗、拧巴,乃至笨拙,多少源于他根深蒂固的家国情怀。个人主义与国族主义的交集与交替,始终是中国启蒙的二重变奏,作为八十年代个人主义启蒙的完美代言人,崔健其实从来都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爱国者,近年,“理性爱国主义”更成了他的口头禅。
对此我未必完全苟同,或许我要矛盾得多,一方面不遗余力地解构国族主义神话,甚至对无政府主义感到亲近,另一方面又感到急需在一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尤其是两岸三地的华人社会)重建某种新的国族认同。而崔健的“理性爱国主义”是一根筋或者说一往无前的,他排斥了非理性的爱国主义,但也多少排斥了非理性主义——那种西式个人主义的诱惑。这在很多人看来似乎不够酷,但是用西式个人主义来套中国式启蒙,用西方摇滚来套中国摇滚,用滚石来碰滚蛋,本来就是错误的。
当然,在不少关键的历史时刻,崔健的作品和行动一直是过硬的。用意识形态视角来看待和阐释崔健固然极为重要,但也容易变得狭窄而廉价,除了套用西方模式容易导致的错位和误读,还容易忽略艺术的独立性和多样性,过多纠缠于艺术的意识形态符号象征意义,而忽略了作品本身的美学力量。然而时代越是纷繁多变,人们越是希望用一个个套子来简化现实和艺术,用一个个意识形态盒子来装下复杂的现实世界,以获得某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心理平衡。
比如,“广场大妈”这个称呼就是一个盒子,用来装被时代的巨轮抛弃的文革一代老人,而“春晚”则是相对应的另一个盒子——春晚和广场舞都属于被意识形态文化操控的、政治空间里的文化。最近社交媒体上关于崔健上春晚的新闻,配图都爱用崔健当年在天安门的照片,意在强调其抗议歌手的形象,借此与春晚构成反差。广场是一个盒子,春晚是一个盒子,而崔健的《盒子》确实显示了一个抗议歌手从盒子中突围的决心。但他也难免被人们装进一个意识形态的盒子,人们将崔健视为一个不变的符号,来固化自己的认知,用这样一个貌似永恒不变的符号,来抵抗时代的急剧变化,以及自己的衰老。
也有人反其道而行,将崔健和冯小刚王朔一起装入所谓“大院文化”这个红色盒子中。骂冯小刚没有问题,但电影烂跟所谓“大院文化”究竟有何必然联系?何况冯小刚并非出自大院,一篇事实前提就大错特错的檄文能够如此流行,恰恰是因为它满足了人们对特权阶层的意淫和想象、反感和敌视,而这不过也是一种卑贱的满足。就跟冯小刚把批评者装进一个叫“影评人”的盒子里一样大而无当。
关于崔健上春晚,广为传颂的一句网友评论是:就像初恋做了鸡。
这么一说,卑贱的满足也一下变得闪闪发光,好一个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追风中年,假如初恋还是个处女,丫更会一把口水一把泪痛不欲生吧。建议阁下除夕一边摸着肚腩一边眨巴着扑闪扑闪的纯情大眼,一边看AV一边看CCAV,然后好好想想:假如是你自己先做了鸭咋办?假如阁下的初恋做了嫖客并且还要嫖你咋办?干杯,祝诸位春节喝白酒别喝出甲醇——假纯!
1985年崔健参加歌手选秀时唱的就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而29年之后,满世界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甲醇中毒者,他们似乎非得把初恋纹在自己的肚腩上。他们把崔健当作一个符咒,好像念一念,自己就立马通体圣洁。
摇滚乐是一种“弑父”的文化,在中国却经常被弄成教父的文化。这是一种佯装反叛的奴性,这些遗老遗少一手摩挲着教父玉玺一手拎着笼中鸟,似乎只有用过去批判现在,才能显出所谓理想主义初恋的圣洁。然而如果崔健依然被当做唯一的真神供奉,那恰恰只能说明崔健当年的事业失败了,并且说明你没把他当人看——哪怕是当做一个嫖客。
显然,崔健迟早会上央视春晚,即便是等若干年后,崔健和春晚这一对长期的“抗体”迟早会合体。而摇滚乐反文化冲破主流文化的束缚,或者说被主流文化吸纳收编,一直贯穿了整个摇滚乐的历史,不独中国摇滚,这既不应该欢庆也不应该苛责。重要的是如何发明和创造新的反文化,如何发现和催生新的“抗体”。这同样是崔健面临的挑战,而有的是更广阔的舞台,比如说在去年十月为北京现代舞团《春之祭》所做的配乐中他便尝试了新的表达方式,只不过远不为大众所知。
把崔健当作对抗春晚的符号,就像把《南方周末》视为CCTV 的对立面一样自欺欺人——揣着手绢端着脸盆去等着《南方周末》的新年发刊词来给你催泪,未见得就一定比收看春晚来得高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这“王”如今是极权主义与消费主义合体的君临一切的无敌新王,每个人都摆脱不了,任何贴着标签符号的大小盒子在它面前通通弱爆,这早就是一个嫖客与鸡 say hello 的大同世界,一个吞吐万物的宇宙牌盒子。
舌头乐队吴吞当年在迷笛音乐节最后说了一句经典名言:“摇滚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听好了,这可不是“我们不牛逼,你们才牛逼”之类逗粉丝玩儿的客气话。而在舌头最近的新歌《中国摇滚教父》中,吴吞又指出:“你就是中国摇滚教父。”
而吾国的文化体制一不留神就被区区一首《一无所有》测出了过敏体质,敏感到人家都还没碰到你,就拍着肚子以为自个儿怀上了。或许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在审查谁在封杀,因为最高级的审查是自我审查——只要人人盯好自己的小九九小乌纱帽,世界将会变得更和谐更美好——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自我审查。哦也,今天又爆表了吗亲?
在这样浑身都是G点的社会,你不需要初恋去替你捍卫节操,不需要教父替你去反抗,不需要公知去代表你争自由。你可以——自,己,干。
《盒子》歌中唱到:回去,砸烂那些个破盒子!
来源:张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