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儿女》王成原型回国后检讨:我给党丢了人
陈晓楠:1964年一部名叫《英雄儿女》的电影,在全国公映,电影当中,那个喊出了向我开炮的英雄王成,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经典形象,也影响了几代人的价值观。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荧屏当中那个光荣牺牲的王成的原型,其实今天依旧健在,而凝聚了那个时代特殊塑造方法的光辉的荧屏形象背后,实际上还隐藏着一个普通士兵的辛酸故事。
解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夏日的傍晚,辽宁锦州市大岭村公社,迎来了一支久违的电影放映队,吃过晚饭过村民们准时来到了大队部,等候着电影的开场。
蒋庆泉(原志愿军23军步话机员):演的是《英雄儿女》,这个场面,向我开炮呢,我自个寻思,他咋那像我,那种声嘶力竭的呐喊就是我。
解说:他叫蒋庆泉,当年他就坐在台下,许多年后,我们依旧无法想象,这位老人当时内心所受到的震动。而当年的人们更是无法想象,这位普通农民与银幕上那位光辉的英雄形象王成之间的关系,甚至连他的真实身份也都无人知晓。一切都得从一场战争开始讲起。
1953年年初,在一座面积不足1平方公里的小高地,石砚洞北山上,志愿军与美军正在展开着反复的争夺战。这里驻守着被认为是美军精锐的美7师,而负责进攻的则是1952年刚刚轮换入朝的新部队志愿军第23军。
战斗异常惨烈,常常志愿军刚刚在晚上拿下阵地,到了白天,就被美军凭借着强大的空中优势和炮火掩护夺了回去。而此时,24岁的战士蒋庆泉就是23军67师201团2营的一名步话机员。
1953年4月16日晚上,又一轮争夺战在夜色中展开,蒋庆泉所在的23军67师201团2营,由营长带队,趁着夜色,朝石砚洞北山发起了进攻。
蒋庆泉:这一次上去了整个我刚一入山脚,我的战友牺牲了,王富成同志,步行机员,我们俩,我是个小组长,他牺牲了,我给机器摘下来了,往北山上跑,跟营长一堆儿上去的。
解说:在美军猛烈的炮火攻击下,志愿军伤亡很大,当蒋庆泉跟随营长达到阵地的时候,攻坚的5连只剩下了十几个人,随后上来接应的4连也已所剩无几。由于5连和4连的步话机员都已在战斗中牺牲,因此本来应该随营长撤下去的蒋庆泉,就被留在了阵地上。
由于敌人严密的炮火封锁,后续部队无法增援,此时,在石砚洞北山上的几十名志愿军最大的依靠只有蒋庆泉和他的步话机了。
蒋庆泉:那时候,同志就拿我当眼珠了,把我保护起来,不许我动。说有你在就有我们在,有你在就有阵地在。
解说: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蒋庆泉不间断地报告着敌人的位置,呼唤着炮火的支援,而在步话机另一端的正是蒋庆泉的老战友陆鸿坤,他清晰地听到了蒋庆泉的每一次呼唤。
陆鸿坤(原志愿军23军战士):他要炮嘛,那个敌人上来了,几号地区的这个敌人比较多,那个炮火赶快到那里去打。
蒋庆泉:有的时候炮打得那太准了,有的在激烈的时候,那个敌人的大皮靴,都崩到我的碉壕里来了,连大腿都留战壕里来了。
陆鸿坤: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打了三个多小时,三个小时,他那个在里面,就好啊,打得好啊,打得好啊,谢谢炮兵同志,打得好啊,打得好啊。他就一直他就在那里好好好好好。
解说:在炮火的支援下,石砚洞北山阵地上的志愿军,击退了敌军的多次进攻。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的中午。此时,阵地上只剩下了十几名志愿军战士,随着敌人步步逼近,蒋庆泉调炮的坐标也离自己越来越近。
蒋庆泉:到第二天的时候,那时情况就更紧张了。
陆鸿坤:那个敌人都上来了,所以他那时候就讲了,他讲现在我们的伤亡很大,敌人太多了,就是他讲,我浑身就是说我身上都是绵羊,就是美国鬼子啊,都是绵羊。你现在赶快炮,要炮火,要炮火。
蒋庆泉:我在调炮的时候,整个的陆鸿坤就说,太近了那不嘛,我说你别考虑这些,废啥话,你还太近了,赶紧地,叫你打就打。
解说:尽管有炮火支援,但是美军还是在一步步逼近,最终蒋庆泉与剩下的战士,被迫退进了碉堡中。此时,武器弹药消耗殆尽,而最近的敌人离他们只有十米的距离了。
蒋庆泉:敌人眼瞅着要上来了,集中碉堡了。我看实在解决不了,向我碉堡顶上开炮,赶紧地,向我碉堡顶上开炮,赶紧地,向我碉堡顶上开炮。当然,我的目的没达到。正赶这时候,上级说话了。说蒋庆泉同志,说是咱们这个,感谢你坚守了阵地,你是共产党员,一定把阵地坚守好,到必要的时候,就是那个意思,献出生命。就这时候,我喊出了“中国共产党万岁。”
陆鸿坤:他刚叫完,呼完以后啊,信号没有了。当时我讲,我讲郭参谋,蒋庆泉可能这个,与敌人这个同归于尽了。他一听那个声音没有了,没有了。他就大概歇了有三四分钟,他接着呼叫,接着呼叫,我又叫。叫以后叫了,一直叫到夜里,都没叫到,那时候他向首长汇报了,蒋庆泉可能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陈晓楠:1953年4月,一位名叫洪炉的新华社记者,踏上了石砚洞北山。此时,惨烈的战斗已然结束,前来采访的洪炉从步话机员陆鸿坤的口中,得知了蒋庆泉的事迹,他马上把这件事情通报到了23军政治处。在得到宣传许可之后,洪炉很快根据对陆鸿坤的采访,写出了一篇通讯,叫《顽强的声音——记步话机员蒋庆泉》。
洪炉(原新华社记者):我就写了一篇东西,当时标题叫《顽强的声音》,我这个通讯刚写好了,政治处就让把这个蒋庆泉的事迹,在部队做宣传,特别是那个通讯兵里头,这个其实每个部队里都传达,现在我们这一回战斗又出来个英雄人物,这个喊着向我开炮,跟敌人同归于尽。
陆鸿坤:军、师文工团那个宣传的这个势头大呀,不得了啊,到没有几天以后那个团里面的连里都在唱,英雄步行机员蒋庆泉嘛都在唱。
洪炉:在这个同时嘛,就是一个那个政治处啊,他们准备他的材料准备报功,我这里就写他的通讯准备发表文章。
解说:然而,就在洪炉这篇《顽强的声音——记步话机员蒋庆泉》准备发表的时候,却突然传来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蒋庆泉被俘虏了。
洪炉:通讯刚写好了,上边来通知了。不要了,蒋庆泉被俘虏了,不要宣传他了。所以呢,他也没有立上功,我那个通讯呢,也没发表。
解说:原本被认为牺牲的蒋庆泉,何以会出现在战俘交换名单中呢。原来就在他喊出了那句向我开炮后,炮弹并没有如期而至,他没有实现与阵地共存亡的愿望,而是被很快围攻上来的美军困在了碉堡中。
蒋庆泉:都上来了干脆就炸那个碉堡,打进两发炮弹,打碎了我的机器。我的头部、我的背部负了伤。但在这时候我还明白,等到最后了,敌人打过来不是三发就是两发毒气弹,这个毒气弹这玩意可不得,想咳,你不想咳你得咳,眼泪,你不想掉也得掉。那五脏六腑都得翻个,这在我负伤,在有毒气以后,就是糊里糊涂往外爬。
解说:伤痕累累的蒋庆泉勉强爬出碉堡后,很快就晕了过去,而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蒋庆泉:醒来发觉有人拽我,提着大腿拽,拽醒了,当我醒了以后,我听着有人笑,有人说话,我的眼睛都,脑袋都,这旮负伤,脑袋肿得跟猪头似的,眼睛是干脆是红桃一样,等醒了以后,听着有人笑。我说哎呦妈呀,这个睁开一道缝,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完了,这被俘了,有心和敌人拼,一动不能动,身不由己,不会动了。
解说:就在蒋庆泉被俘后不久,在23军的另一个阵地上,出现了第二个喊出向我开炮的步话机员。他的名字叫做于树昌。战斗结束后,于树昌牺牲了。于树昌牺牲后,洪炉拿出那篇曾经为蒋庆泉写好的报道,修改了里面的部分内容,以《向我开炮》为题,发表在各大媒体上。
洪炉:我把整个《顽强的声音》,跟后来写于树昌的这个文章,我合,就是合在一块了,但是后来的文章只提于树昌,不提蒋庆泉。
解说:这篇《向我开炮》的报道,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英雄于树昌一时之间被人广为传颂。
陈晓楠:196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希望把巴金的小说《团圆》改编为电影《英雄儿女》而编剧毛峰却觉得原著当中王成的故事过于简单了,无意间他想起好友洪炉曾经写的那篇《向我开炮》,决定把《向我开炮》的故事和王成的故事结合一下,这才有了后来电影当中那个经典的英雄人物。
解说:电影《英雄儿女》公映后,在全国引起极其热烈的反响。王成成为了及黄继光、邱少云等人之后,又一位战斗英雄。此后更是成为一代中国人心中的偶像。
当时隔多年之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那个夏日的傍晚,已经在辽西农村娶妻生子的蒋庆泉,看到电影《英雄儿女》情绪几乎失控。
蒋庆泉:不知道演啥电影,到了大队,都是集中不离儿就演电影,演电影我全家都去呗,到那看去呗,完了演的是《英雄儿女》,我看着了,这个场面你像检查伤,乱七八糟,向我开炮了,我自个寻思,他咋那像我,那种声嘶力竭的呐喊,就是我,后来我考虑不是我,我掉泪,哭了一宿我也没睡觉。他们都不知道。当时隔多年之后,蒋庆泉再次看到这部影片时,依旧情绪激动。
解说:然而处在痛苦之中的蒋庆泉也许不会想到,许多年来,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忘记他,这个人就是记者洪炉。电影播出后,关于这是王成的原型,坊间说法不一,但洪炉却始终没有忘记,他笔下最早的那个王成。
洪炉:就在那个电影放了以后,不断地有人自称是王成,但是我一再地说,王成的特点就是喊,向我开炮。你没有喊向我开炮的,你们都不对,你们都是自己对号入座。真正的我说喊,向我开炮的,就是两个人,一个蒋庆泉,一个是于树昌。于树昌是当时就牺牲了,现在不可能还有个什么原型,还有个蒋庆泉他后来被俘了,我这个第一个喊,向我开炮的是蒋庆泉,这个人可能还活着。所以,那个电影放了以后,我一再地讲这个事情。
解说:几十年来,洪炉一直想找到蒋庆泉,但蒋庆泉却从此消失了。洪炉的线索停留在那个志愿军战俘名单上,在那里蒋庆泉的名字最后出现。
2004年,崔永元策划的《电影传奇》节目组找到了洪炉,请他讲述电影《英雄儿女》背后的故事。
洪炉:这个向我开炮,实际上这个人在我们那个军里,就发生两起。实际上第一个呢,叫蒋庆泉,打到最后就剩了这个蒋庆泉。
解说:在此次节目中,洪炉再一次讲到了那位下落不明的英雄蒋庆泉。而巧合的是,身在辽西农村的蒋庆泉的家人,也恰巧看到了这期节目,但是当他们向蒋庆泉问及此时事,却被蒋庆泉矢口否认了。
蒋庆泉:我说那不是我,我们屯子里有很多人看着了,像我大舅哥都看着了,我不承认,我说不是我,是谁我不知道。他说提蒋庆泉了,我说那名儿多了。他爱提谁提谁去,我没有承认。
解说:后来人们知道,蒋庆泉没有承认的原因在于,他的心中还藏着另外一段更为屈辱而隐秘的记忆。
就在当年于树昌被广为传颂的时候,被俘的蒋庆泉,却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在经过简单治疗后,他被送到了战俘营。
蒋庆泉:叫我刺字,刺字,知道咋回事吗?刺字,反共抗俄,我不干。我说要想刺也行,把我两膀子砍下去,你随便刺。要想真的,我宁可咬断舌头我也不干。
第一点你看你挺年轻,很有为,这样要死了,不太合算了,送你去学习。我说去哪儿学习。上日本,我说我不去,我上日本学啥习。第二,去台湾,我说那也不去。他说你为啥不去。因为我是大陆的,我家是东北人。
解说:最后蒋庆泉被甄别为无药可救的顽固分子,送到了专门关押归国战士的房间里。在这里每两个战俘只能睡一张草席,每人每天的口粮只有9两,每五天才能喝到一次开水。
蒋庆泉:在以前想自杀,我无能为力,到最后,没想自杀。落叶归根,我死我得死到中国大陆去,我是杀头我也得回家。
解说:1953年7月27日,两年零九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交战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并开始交换战俘。蒋庆泉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尽管此时距离他被俘仅仅过去了四个月时间,但此刻却感觉恍如隔世。
蒋庆泉:我把帽子也扔掉了,衣裳也脱了只剩下一条裤子,也没有内裤,裤子没脱。鞋也扔了,通通都扔光着膀子回来的。
解说:然而令蒋庆泉们没有想到的是,当结束那段黑暗而屈辱的岁月,回到祖国后光明并没有马上到来。他们没有接到鲜花与掌声,而是迎来了更为严厉的审查。
陈晓楠:在交换战俘当中,蒋庆泉被送回了国内,但是他不能够直接回家,而是先被送到了辽宁昌图,进行学习改造,和很多归国志愿军战俘一样,在审查的压力之下,蒋庆泉在不同的自述和材料当中,描述了不同的情况。在最为不利于他的一份材料当中,蒋庆泉这样写道“是投降的,原因是自己当时右倾保命,没有和敌人拼到底的决心。我给党丢了人,给我军造成了不可挽救的损失,这是我的罪,我有罪。”
审查结束之后,在6000多名归来人员当中,有700人被开除了军籍,2000多名共产党员当中,只有100多人保留了党籍,但也分别给予了各种党内处分。而此时的蒋庆泉由于所在部队23军67师政治部为他提供了足够的支持,使他只受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还算幸运地保留了党籍和军籍。一年之后,他回到了辽宁老家。
解说:1954年,离家20余载的蒋庆泉回来了。几年后,他与同村女子冯立春结为夫妇,并养育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回家后的蒋庆泉一心务农,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在朝鲜的那段往事。
蒋庆泉:我这番经历,你看那个扎鞋垫那老太太,只能曝光给她知道,我儿女更不用说了,要说起过去那个,那啥时候了因为啥不说呢,就是多次的政治运动,我心里头害怕。
解说:2010年6月在一位记者的帮助下,洪炉终于找到了他从未谋面的蒋庆泉,直到此时蒋庆泉才不得不将那尘封许久的往事,公诸于众。
此后的几个月中,蒋庆泉的故事被各大媒体纷纷报道转载。至此,这个英雄王成的真正原型,终于浮出了水面。然而,当这个喧嚣的世界,准备真正靠近他时,已经身在聚光灯下的蒋庆泉,却意外地回到了大岭村,那个他所熟悉的平凡而安静的生活中。
蒋庆泉:我整整我的根雕,写写我的回忆录,安静地生活,你讲话四世同堂我该多好啊,你把我整出来这有啥意思。
解说:蒋庆泉今年已经82岁了,每逢赶集的日子,他都会带着老伴到附近的集市支上小摊,售卖老伴亲手缝制的鞋垫。他说,不为别的,只为了享受这朴实而真诚的生活。
陈晓楠:蒋庆泉的故事被媒体报道之后,一位名叫陆鸿坤的老人,顺着线索找到了他。陆鸿坤正是当年站在步话机另一端接收蒋庆泉指挥信号的老战友。当时他清晰地听到了蒋庆泉每一次的呼唤。陆鸿坤告诉蒋庆泉说,当他喊出向我开炮之后,炮兵营的炮弹恰好打光了。就是这样,蒋庆泉没有成为英雄,而是成为了俘虏。
来源:凤凰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