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读《金瓶梅》是一种“秘密的喜悦”
格非第一次与《金瓶梅》相遇是在1987年。适逢《金瓶梅》删节版“内部发行”,学校通知,有研究需要的教师可以提交购书申请。23岁的他当时还是华东师大中文系写作教研室的助教,抱着不妨一试的态度打了报告,没想到获得批准。由于此书过于“珍贵”,拿到手后,格非并没有坐下来好好阅读,而是忙着四处向人炫耀。一群人兴奋的目光投过来,两个月后,书失窃了。
第一次完整阅读是在几年后。某天晚上在北京,批评家朱伟和几位作家为《金瓶梅》与《红楼梦》的优劣激烈争论,“红迷”格非被朱伟的一句“不管怎么说,《金瓶梅》都要比《红楼梦》好得多”刺到了。一回上海,就急切地到学校图书馆找出《金瓶梅》看了一遍。
虽然仍觉得“所谓比《红楼梦》还要好的小说,在人世间是不可能存在的”,但读完《金瓶梅》后,格非对朱伟那句偏激的断语产生了“秘密的亲切感”—更准确地说,是“秘密的喜悦”。“又佩服又惊奇”,阅读的过程在他心里画下几个感叹号,“叙事技法太精彩,很多东西《红楼梦》都不具备。在那个年代,道德有其特殊的现实条件,我不能到处说《金瓶梅》有多么好,别人会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所以我们周围爱看《金瓶梅》的人聚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不能言说的心领神会的感觉。”
而第一次把这“秘密的喜悦”集结在新书《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里分享给众人,花去了格非20年之久。
《金瓶梅》情结
“雪隐鹭鸶”,源于《金瓶梅》第二十五回的两句诗:“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意思是,“白色的鹭鸶站在雪地里,不认真观察,很难发现它的存在,而只有等到它飞起的一刹那,你才会惊呼原来雪地里还藏着这么一只鸟。”在格非看来,这个意象,很容易让人体味到平常人情世态中所隐藏的深险湍流,“《金瓶梅》写人情世故,平时大家笑脸相迎,人情中尽是那些‘仁义礼智信’,人与人之间那种背叛、欺骗和倾轧,不到万不得已是看不见的,但当你看见时一切都太迟了,书名‘雪隐鹭鸶’就象征着人情的险恶。”
每隔两三年,格非都要将《金瓶梅》拿出来重读一遍。20多年来,光笔记就整理了100多遍。有时候,妻子也陪着一起读,格非偶尔能看到她泪眼婆娑地走出房间,那是西门庆死了,“女人看到这些东西怎么会动感情?”这个疑问在阅读中也有了答案。与20来岁被书中人物形象的生动和世情描绘的细致触动相比,人到中年,读到的东西更多。格非说,《金瓶梅》是这样一部作品,它等着读者成长,只有你成熟了,才能跟书里的某些东西完成对话。
在一遍遍的重读中,书里呈现的十六世纪的人情世态与今天中国现实之间的内在关联,给了他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两个时代的勾连,在他笔下显现,一是政治法律、社会形势,二是人情。
“人情是中国小说核心的问题,《金瓶梅》写的好像就是我家乡普通的农民百姓,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我突然发现,怎么经过了四五百年,还是这样?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人情更加空洞。”
空洞在于,《金瓶梅》的世界是欲望化的世界,今天的世界虽也是欲望化的,但两者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
“那时候人对物质的崇拜是直接的,比如西门庆觉得一个东西好,就直接拿回来吃用,看到美女也想去得到,他比较注重物质性的消费,来满足自己的声色之欲。我觉得今天完全不同了,我们对物质性不强调,可能会被某些数字、更抽象的东西所把控。比如对货币的崇拜,追求一种虚幻的成功。很多挣大钱的人并不特别讲究吃喝,但老希望自己的存款数字、力量在增长。比如,一幅画几亿元,它真的那么值钱吗?它通过稀缺性,让你觉得得到这个东西你真的很幸福,那么人就完全被控制了。我们今天,跟权力等抽象的东西更接近了。”
格非觉得,过去西门庆挣了钱以后为维持自己的势力,还不断帮助穷人,尤其是他周围的人,亲戚、伙计、仆人,在这个过程中显示他的力量,把他们都罩住。但今天也不一样了。今天的大佬们虽然延续着慈善行为,但实则掌握了社会的话语权,只是在扮演着慈善家的角色,扮演道德偶像。
在《金瓶梅》里,物质是虚无的,性是虚无的,人情也是虚无的。格非说,色情只是《金瓶梅》的外衣,是欲望的核心问题,《金瓶梅》中大量的色情描写,既受到明代色情小说泛滥的影响,又与“欲望”二字构成了对话。
时代之间的延续性给了格非恍惚感,但他并非想要借《金瓶梅》研究来讽刺当下这个社会。吏治腐败、法律衰弛、贪贿风行、人情往来盘根错节,这是中国自古以来一直就有的,格非认为,《金瓶梅》的伟大,因它堪称第一部全景式、多层次描绘社会人情及现实状况的旷世之作,就再现社会生活而言,即便是《红楼梦》也有所不及。
“阅读小说,你能更准确地把握那个时代,”而格非试图做一件事,就是通过小说,来做一种大的概念上的文化研究,“写这本书不仅仅是来欣赏、评价《金瓶梅》的修辞,它会涉及到非常多的东西,社会史、思想史,各个方面的内容,可以跟历史文献互相参考。”
诗人欧阳江河评价格非本人就是一本“百科全书”,读完《雪隐鹭鸶》,像被格非引领着“深入到大地以下500米的矿藏”,第一反应是要把《金瓶梅》中的“李瓶儿之死”再读一遍。李瓶儿作为一个将死的人来看待人生的方方面面,既有宗教的一面,也是一种虚无,里头还有情色和人性,“格非一一把它们呈现了出来。”
从先锋回到传统
23岁发表小说《迷舟》成名,曾经的“先锋派作家”格非说,自己只是个业余作家,他的本职工作是教书。今年年初本打算开始新一部小说的创作,也被突然而来的教学任务打断。讲过几堂叙事学课程,因赞同沈从文说的“教师就是要带学生读书”,于是给学校打了个报告,希望一学期精讲一本书,《金瓶梅》或者《红楼梦》。学生不知从哪听到这个消息,慕名前来,原本30多人的课堂,被五六十人挤满。
1994年写完长篇小说《欲望的旗帜》后,有近10年的时间,格非没有碰过小说。在清华大学给学生上课,当音乐发烧友,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在校园散步,投入到柴米油盐中去。进入90年代,他发现曾经属于他的写作黄金年代一下子不存在了,人们忙着辞职下海,小说写了给谁看?
“所有支持先锋小说的力量被抽掉了。”回过头看,格非已不再悲伤,“当年写先锋小说的时候,读者大部分都看不懂,但他们很有兴趣,会去钻研,会认为这个作品很重要。今天社会不再支持你这样的东西。当然今天大家也读卡夫卡、马尔克斯、卡尔维诺,基本上是一种小资文化,但只是作为消费性的东西来看。历史时代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其实也涉及到你在寻找读者的过程,要跟哪部分读者对话?这就决定了你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写。”
十年后再次提起笔,先锋、玄奥的叙事语言似乎跟着时代成为背影,从《人面桃花》到《春尽江南》,跟现实越来越近,人们发现,作家格非变了。
写《人面桃花》之前,重读了一遍《金瓶梅》,使他最终决定另起炉灶。重读完这本书,他终于明白中国为什么会有《金瓶梅》,为什么会有《醒世姻缘传》,为什么会有《红楼梦》,也明白了成功的小说为什么会在人情方面写得这么好。
“我们过去对古典文学太不重视了。”写作空白的时候,格非阅读了大量中国古典文学作品。80年代什么都学西方,回看自己写过的小说,句子、语言、人物、意象,“特别可笑”,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曾经觉得托尔斯泰、司汤达、巴尔扎克写得好,似乎对社会的洞察力只属于西方人,读了《金瓶梅》、《水浒传》之后,会觉得我们的小说很伟大,不仅有洞察力,还比西方早了两三百年。对人情对社会的了解程度,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才华。”
很多人问过他,为什么不能再写像《褐色鸟群》那样的小说?他回答,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无视写实恐怕是不对的。”他不想只写给精英们看了。年轻时特别鄙视不好好读书的人,现在的他急切地想和普通读者对话。
8月,中篇小说《隐身衣》以全票获得鲁迅文学奖。借音响师的婚姻和生活映照现实,小说里的人各有各的困境,在底层生活里冲撞,低到尘埃里去。
不久前,他还相继获得唐弢奖、老舍文学奖,“很意外。”得知鲁奖消息的时候,格非正在和导演李少红小聚,妻子的电话掐了又响,接听后才知道,获奖了。那天,“一向吝啬”的妻子请他吃了顿饭。格非说,年轻时想得奖而长期未得,慢慢地不再关注任何获奖新闻。因为不再关注,失落也就无从谈起。若这次没获鲁奖,很可能只是不知道而已。
文学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格非不觉得小说会死,小说,当然是要继续写下去的。
来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