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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 甜 苦 辣 咸 香

时间:2012年05月17日 ⁄ 分类: 角落随笔 评论:0

中国名君王们闹逸事,后世评价起来常也成王败寇。黄仁宇先生就说,亡国之君总被后世指摘私德,嬉游饮宴,都会成罪名,如是差劲的君王,简直不该有私生活,若有则成千古笑柄。反过来,英明的君王,出点儿小段子,乃、则是升平闲话、风流典故。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开疆拓土、政通人和之余,也有些小趣事。他跟两个文臣的名八卦,都和醋有关:
  
先是魏征,经常老摆山羊鼻子冷面烦他,让太宗时时起念,欲杀此田舍翁。虽然没杀成,但太宗也不是老好人,总得想法子恶搞魏公一把,方能出口鸟气。太宗听说魏大爷爱吃醋芹,次日设宴,赐他三杯。魏征喜形于色,张牙舞爪吃尽,斯文扫地矣,太宗看了图个乐子,此其一。后一个段子,乃是房玄龄夫人坚决抵制天子赐妾,宁死不屈。太宗于是派下鸩酒一杯:不屈是吧?自尽去吧。一夫一妻制坚决拥护者、女权主义的唐朝先锋房夫人,悲壮无比的喝了,才发现原来是醋——众所周知,“吃醋”这词的典故,就出在这里。
  
——问题是,太宗做了君王,山河万里,怎么还老和醋眉来眼去,载之史籍?答:他本山西人,又定都在长安。论到吃酸,山陕居民,实在是老资格了。
  
酸辣之味,有一点是相同的:比起咸甜这种君子味道,酸辣要奔放撩人开胃得多,诱惑刺激,引人入胜。不信看各人小时候吃的各类零食,甜的少,酸的多,譬如无花果、山楂片和话梅。曹操当初鼓励士气,如果不搞望梅止渴,而是嚷“前方树林有堆大水蜜桃”,估计只能吸引得了孙悟空。我跟西北朋友聊起为何爱吃酸,除了“祖上就这样呗”,最后总是归结到:西北多牛羊肉,多面点,宽厚重味。不配酸辣,很容易吃腻了。也就是这点酸,催着大家继续大口饕餮。所以酸不算郭靖降龙十八掌那种正大雄厚的味道,而是黄蓉落英神剑掌那种灵秀邪诡。小家碧玉,精刁勾人。夏天街市上,总是有些阿姨穷讲究:“不要太甜的杨梅,要稍微酸一点的,但又不要太酸”,边挑边吃,让卖杨梅的小贩急火攻心。回说女孩子也确实爱吃酸,黄蓉初见郭靖,敲他竹杠,点菜时就有“两咸酸”。夫咸酸者,总被士大夫拿来叹苦经,好像让他们吃了多大苦似的,袁宏道所谓“懒向时人争巧拙,久游畏路耐咸酸”。可是让袁先生去吃吃黄蓉的咸酸——砌香樱桃、姜丝梅儿——定然酌酒色喜,把个“耐”字扔一边去了。
  
魏征所嗜、名谓醋芹的菜,我在西北馆子里见过两种,。一种是凉菜,芹菜略炝,切好,醋、盐等凉拌;一种是汤菜,芹菜、笋丝等扎好,汤酸辣而又清,煮之。芹菜之嫩脆,笋丝之微韧,酸汤入味,非常好吃,而且酸而清淡,相当开胃。前者清香明脆,后者其味多变。瞎猜大概魏征爱的是后者吧?和朋友聊过,说西北人爱酸,实非一时之兴,事关西北饮食结构,深接地气,源远流长。话说西北面食,冠绝天下:拉面、刀削、扯、揪、猫耳朵、拨鱼、皮带面蘸水面棍棍面摆汤面面皮,粗细、宽窄、厚薄,孙悟空七十二变似的;西北肉食又霸道,大半面里都有牛羊肉块垒健猛伏兵招摇,肉夹馍、羊肉泡馍天下闻名。但面和肉这样霸悍雄猛、遒劲勇键的至刚之物,也需要些绕指柔来就和,于是就得赖一个酸味了。
  
酸汤水饺之类,是把“酸”字挂做招牌的;但其实西北菜的酸味,又远不止此。吃西北菜,但觉酸味缭绕,见缝就钻。比如,有段时间过冬,我常吃西安的麻什——我的北京朋友也爱吃,谓之猫耳朵、炒疙瘩是也——就发现汤里带酸,最妙不过。一味牛肉豆芽酸汤烩麻什,酸鲜解腻,独一味可以当一顿饭。陕西又有岐山臊子面,大体上面码儿连肉臊子带木耳、胡萝卜等是一份,汤一份,面一份,吃时三者合一,老板对我吹嘘,妙诀在汤:其味酸香,才使面不腻、肉加鲜。大致山陕之面,白净厚润,果腹有余;但再略加一小味酸,立刻就羽化登仙,别有妙境了。
  
山西人对酸的热爱,凝聚成一个形象,就是老评书传奇里醋的代言人:北宋寇准寇准。按史载,寇平仲在宋朝做宰相,生活不算节俭,声色犬马造了个够,颇惹物议,但放评书里,民间艺人着意美化,神神道道,足智多谋,舌灿莲花,大概有点上承徐茂公,下启刘伯温,简直是北宋头牌智慧化身。头衔也有名:寇老西儿。如果咬文嚼字下,这里的“西”字,其实是“醯”,醯者醋也。反正评话里,寇准和醋息息相关:大略把他描述成简朴清官,身上旧衣多带酸醋味,又嗜醋,特别俏皮。和历史上那位豪奢的寇相爷大相径庭,但这里就可见百姓们的爱好了:凡清官,必简朴;有点小聪明,又不是好好先生滥好人;锦囊妙计里,常带点小伶俐小狡猾的酸醋味儿。大致酸醋这一物,给人民们也是这感觉:不奢华,有味儿,不算君子,但聪明伶俐,透着喜闻乐见的民间风味。汪曾祺先生说以前过年,别处皆供酒,独山西商铺,敢挂出“本店有醋供应”,其爱酸之诚,令人叹为观止。
  
山西陈醋与镇江香醋分踞南北,各擅胜场。但袁枚身为江南人,却不大爱镇江香醋。按他说法,醋以酸为本,镇江醋香得过分,有些喧宾夺主。仔细想来,论酸,镇江醋确实不如山西老醋,酸得纯粹地道。江淮人吃醋,缺乏西北那种全身心投入、无酸不爱的精神。醋在江淮菜里,主要用来“点味”,或是配了姜丝做蘸料。镇江肴肉晶莹剔透、鲜亮浓酥,但若不加醋与姜丝,便像少了插科打诨小笑话的经典演讲,过于纯正,少了灵动。李渔和袁枚都吹螃蟹最好,不加调料就五味俱全,然而螃蟹不蘸姜醋根本天理不容,恐怕也只有某些要“品其天然本味”的自然主义摆造型分子才首肯。醋与螃蟹的搭配,好比羊肉与馍、油条与豆浆、奥利奥和牛奶,实在是上帝造物时就已奠定的基础,贾宝玉写螃蟹诗,第二句就是“泼醋擂姜兴欲狂”。
  
话说醋和螃蟹的生死情缘,夸张到如下地步:江南这里,但闻到姜醋味,便条件反射到螃蟹,百不失一。有道家常菜,各地说法不一,我家乡叫做“蟹粉蛋”。说来无非是炒个鸡蛋而已,但因为下料时加了香醋,配了姜末,立刻点石成金。炒功得当的话,嫩蛋清有蟹肉味,蛋黄味如蟹黄,其实都是醋和姜的功劳。拿来下粥哄人,小孩都能比平时多吃一碗。
  
杭州的名菜宋嫂鱼羹,原理也类似。按宋嫂鱼羹以鲈鱼、鳜鱼蒸熟,而后烩来,鲜嫩自不待提,但少不得的是一味酸。所以宋嫂鱼羹又名赛蟹羹,吃的也是个软滑柔嫩中,似蟹非蟹的口感。杭州另一名菜西湖醋鱼,听其名可知其味。上好醋鱼除了火候要紧,就是糖醋味要妙。广东的咕噜肉亦然。有位广东朋友聊起他老爸咕噜肉的独门秘籍,便压低声音,满脸传子不传女的表情说:砂糖、番茄、柠檬、黑醋、白醋不去多提,最鲜活的酸甜味儿,是现磨的山楂末。
    
加醋是外来调味的酸,发酵是内藏蕴籍的酸,后一种酸内秀得多了。酸菜酸笋,都是酸中的杰作。酸菜靠雪村的歌词名扬天下,再加上东北小品电视剧流行,酸菜猪肉粉条名气陡大,朋友们去东北菜馆都会扬声来一份。酸菜好在多样,包饺子、炒、炖,十项全能。拿来涮锅子,酸菜白肉锅,以生蚝之鲜为汤底,是为神品。江南有酸菜黄鱼汤,其味清鲜,最是开胃,比寻常熬得奶白鲜浓的鱼汤又撩人得多。广西、贵州人吃米粉,酸豆角、酸笋丝都很到位。本来淡雅的鲜味,经酸味一提,忽然就恣肆轻灵了。我在广西吃到的一味老友面,面码上就有酸笋左右流之。四川家常用老泡菜坛子家泡的菜,味道百变千幻。泡菜有自然发酵的独特味道。比酱菜口感鲜嫩,而其味道甜香酸辣,幽深蕴籍,是时间酿造之功,勾魂夺魄。
  
酸味能开胃能解渴,还能解酒。《红楼梦》里,贾宝玉跑去薛姨妈那里吃酒,薛姨妈最后给他酸笋鸡皮汤喝,再喝粥,用来醒酒。《水浒》里宋江被燕顺们捉住,要剖心做酸辣汤来醒酒。说来人心和醒酒大概关系不大——郓城县还有卖醒酒汤的老先生呢,总不成每碗汤里放颗活人心——要紧的是“酸辣”二字。反正酒肉之后,来点酸的总不是坏事。我家乡这里,大宴前一碗番茄蛋汤,大宴后一碗酸笋汤,总是广受欢迎的。道理说来也不难:酒精者乙醇也,酸醋主打是乙酸。乙醇和乙酸相遇时会产生乙酸乙酯,中学时化学课本级的知识。
  
所以酸就是这么个味道:活跃跳脱,略刺人,味道好,够诱惑,与甜略有相似,又善解平淡沉厚。回说太宗让房夫人吃醋,其实也有些冰雪聪明在其中:男女情爱,无非也就是这点事:有点儿甜,略刺人,还引人。所以喝醋不是好词,还是有女孩子容易去做酸:人世间甜事不多,再不让人酸一酸,还让不让人活了?
  

海南的清补凉,大概是我吃过下料最多的甜品了。
  
分辨古典名著,只看主角们嘴里即可。见了花糕也似好肥肉,九成在梁山水泊;鹅油香酥卷一类,不是儒林里摆阔的某少,就是大观园哪桌上放着。《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一红粉一疆埸,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但却有一处饮食是连着的。袁术临死,要碗蜜水喝,厨师愤愤回道:“只有血水,安有蜜水!”可怜见袁术好歹也举玺称帝,一口蜜水没喝到给怄死了;那一边刘姥姥进大观园喝酒,琢磨“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袁术喝不到的东西,刘姥姥倒当家常。可见三国豪杰、红楼美人,都是要喝些甜东西过口的。
  
我妈为人委婉,入夜无聊,就会发两种议论。一是“嘴里有些淡”,二是“晚饭吃得咸”。前者是要吃些汤面之类,后者就是要甜食了。后来我与人饮食来往,觉得女孩子们百挑千拣吃一口米都恨不得算算卡路里,惟独对饭后甜点来者不拒。张爱玲发表议论说女人的什么通向心灵,我倒觉得,对甜味最敏感的舌尖味蕾,才是女人最容易投降的部位。
  
吃的甜又可以分两种。一是做菜里的甜味,那是后话,二是甜品,那就是门大学问了。西餐里只有甜点,没听说过咸点、苦点、酸点的。甜通常与冰凉相关,大概这两者都可以解饮食之咸,所以适用于饭后。古希腊人以阿尔卑斯冰雪冰镇浆果,罗马人用冰雪兑蜂蜜、果汁之类,古有明训。我朝冰奶酪也源远流长,不输彼邦。欧洲人说起匈奴和蒙古人,畏如蛇蝎,说他们行军时不带饮食,只吃马酪喝马血。又传马可·波罗后来把冰酪带回去过意大利,轰动一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杀人魔王的补给变成女士们的至爱,当然味道大概相去甚远了。《天龙八部》里,虚竹和梦姑颠鸾倒凤的地方,所谓“一个黑暗的冰窖里”。西夏国王那年夏天吃着冰镇绿豆汤时,大概没想到他家公主驸马就在这块冰上成其好事吧。
  
不过沧海桑田,历史变迁,科技的发展不只为了让人坐飞船探月,也可以为了区区拿冰雪镇镇奶酪、水果之类花大钱。豪奢显贵有一个好处,就是愿意在虚无缥缈处砸资本。17世纪,普遍英国人还在啃面包喝凉水有片烟肉煎一煎就满足的时代,贵族们就开始琢磨如何有别于凡夫俗子,如何做配方神秘的甜点心了。观古典食谱,都会觉得欧洲人的甜品是行为艺术:呕心沥血半天,就为了虚无缥缈不够塞牙缝的一小片儿,不解饿,不果腹,完全是为了满足个馋。这就是贵族风:在富有观赏性和精神愉悦的东西上砸钱,不为求实在的充实感,只为一瞬间的感官愉悦,如是而已。
甜之为奢侈品,显身价见贵贱,中国亦然。《三国演义》里,蜜水也只为奢侈的袁术所享。《水浒》里的甜品,不过是按下果子来下酒,或是黄泥冈所谓的枣子过酒。论起这方面,《红楼梦》、《金瓶梅》就华丽得多。贾宝玉被打喝不了酸梅汤,又吃玫瑰卤子,嫌“吃絮了不香甜”,当真是败家玩意,只好喝玫瑰清露。我见过的配方是冰糖桂花配着玫瑰花蒸馏,大概取点儿花香。相比起来,刘姥姥的“蜜水儿”就朴素简洁得多了。《金瓶梅》里,西门大官人能吃能喝,花样百出。家常那些打卤面、闷猪头大油大腻之后,还炫耀“你做梦也梦不着的好东西”,所谓“衣梅”,杨梅用各种药料加蜜炼制过,薄荷橘叶包裹,大概清凉甜美吧。唐宋时老百姓吃甜,蜂蜜糕饼还是稀罕物,到《儒林外史》写清朝风物时,严贡生吃云片糕,还讹诈船夫。后来喝问起来,船夫还老实报云片糕的配料,“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可见到清朝时,大家眼界已开,甜也普及老百姓了。
  
大多数甜点,从慕丝到冰淇淋到蛋糕,大概都少不了面粉、鸡蛋、奶油,以及诸般香草。逯耀东考证说,满、蒙人善做乳制品,所以连带着北方甜食,都跟牛羊奶沾了边,花样百出。唐鲁孙说北京东来顺有道菜叫做“炸假羊尾”,蛋白打起泡来,裹细豆沙和面再炸,想起来大概取炸面的酥脆、细豆沙的沙感,以及蛋白之嫩吧。这就算是甜品发展到高端的境界了:单是甜润适口不够,要口感纷繁华丽,吃的就是个变幻莫测。比较天然的是老北京马连良们吃的河鲜冰碗,据说是一大碗里有藕有莲子有鸡头加冰汇总,实属天然,可惜如今这世道没处觅去。
  
为符合这种口感上五彩缤纷的潮流,如今巧克力蛋糕、果仁冰淇淋大行其道,各类五湖四海的奇花香草,都敢磨成酱、碎成粉,你侬我侬鬼混在一起,活象基督山伯爵请吃饭,非要远隔几万里的两条鱼搁一盘上,就为了给大家一种魔幻感。哪怕是单一味道的冰淇淋,至不济配你个脆皮甜筒,也是为了让你口感有选择些——一口软润甜美,一口酥脆焦香。
  
做过甜品的大概都有经验:无论提拉米苏还是咖啡慕司,以至于所有甜点,总少不得一样工序:拼命的打蛋或打奶油打到发泡,状甚惨烈。可怜我不得要领,每次看到美食节目里大师傅打蛋白至于凝胶状,反过盆来蛋白都对抗地心引力悬停不坠,就无奈的绝望。不过甜品热热冷冷打发凝结最后冰冻完后,无一例外的膨胀发泡,非常泡沫经济,使我深感各种餐厅的暴利。但细想来,大多数甜品所需的奶油/蛋白发泡,无非就是这种泡沫经济的运作过程。这就是甜品的真相:甜品就是奶油、鸡蛋们被打发后的无限膨胀、瞬间急冻,使它们保留在那种泡沫经济的繁荣过程中,然后香草粉(我有朋友认为加香草粉就俗了,无视之)、可可粉等一拥而上,加以调味。因此,甜品就是一场甜蜜的海市蜃楼,而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轻软柔滑、浮光掠影、其实虚无缥缈但那瞬间很甜蜜的感觉。
   
英国人嗜甜的极端故事,就是红茶与砂糖了。17世纪时茶叶昂贵,英国光荣革命时威廉与玛丽夫妻执政,玛丽的陪嫁里就有茶叶,以为尊贵。可是英国人喝茶惯加糖,到18世纪平民皆照此办理,导致出现这么桩奇事:为了核查茶叶消费数量,英国人居然开始统计砂糖的消耗量,显然他们心里有数:英国人喝茶离不了糖,如是算英国人耗了多少砂糖,就能得出他们喝了多少红茶。
    
菜里做甜,则是另一回事了。说到江南吃食,常见人皱眉说甜。汪曾祺老爷子辩云,苏州菜只是淡,无锡菜才是甜。我身为无锡人,这点是要点头的。苏州尚清淡,如丝衣仕女,甜也只在点心上,无锡是一直甜到各种菜里的。其来源就不大清爽了。逯耀东考证说,上海菜浓油赤酱,来自安徽;又爱咸,是来自浙东。无锡菜有许多是师法上海的,但又比上海显著的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小时候吃惯无锡菜,身在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不觉得无锡菜太甜了。去了上海,只觉口味似乎淡些,等奔走四方,才乍然明白无锡菜有多甜。比如,我在南京、扬州、宁波吃汤包,总觉得其汤清鲜但缺些什么,后来才想起是少了一味甜。在无锡,卤汁豆腐干都是甜的。无锡家常烧菜,红烧白炖断然是混不得的。红烧就是红烧肉、糖醋排骨、红烧鱼、肉汁酿面筋之类,白炖就是鸡汤、冬瓜排骨汤之流。前者浓甜,后者淡鲜。所以吃饭时须小心,沃了红烧肉汁就再不能浇鸡汤,不然咸甜打架,其味幻化扭曲,让人受不了。无锡人吃汤圆,有咸馅与糖馅之分。咸馅者红烧肉圆为馅,糖馅就花样多些,猪油糖拌菜、芝麻、豆沙。重庆人来无锡吃汤圆,我先还惴惴,担心人家吃不惯无锡人的甜。不料人家吃了豆沙、芝麻,怡然自得;吃了猪油糖拌菜,开始大惊小怪;再吃了一口肉汤圆,如见蛇蝎,跳脚大叫:“怎么你们汤圆有肉馅?!还是咸的?!”
  
重庆以至川中,虽然以麻辣著称,但甜起来也着实了得。冰糖红苕圆、冰汁荷花桂圆这类清甜的,糖醋鸡这类红甜的,江南也有,倒不足怪。但锅巴三鲜、荔枝肉片这种荔枝味的,我初见便有些发呆了。而且川中味重而烈,所谓辣起来胜过麻辣烫,甜起来胜过三合泥,什么味道都敢往一起搭配。咸甜之别,在川中厨娘大手笔来说不过小道,可以随便逾越的。苏轼出自川中,曾经爱吃蜜蜂——把蜜蜂一口吸干,躯干扔了。而且被和尚招待了蜜汁豆腐,也能大快朵颐。真让我汗颜。
  
《梦溪笔谈》里说“大业中,吴中贡蜜蟹二千头。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我一听“蜜蟹”二字,只好感叹真是重口味无边无际,蟹都能蜜了,想象其味都满嘴发麻。又看见“南人嗜咸,北人嗜甘”,只觉得当头挨了一棍,想无锡的糖醋、四川的荔枝味、广东的糖水,居然都被北方打败了?后来朋友解劝说,沈括写《梦溪》时,北方还多游牧民族,嗜好乳制品。如此想想,倒还罢了。有北京朋友说,甜面酱也和满人饮食有关。盖甜面酱和饽饽有关,上好的饽饽都拿来晒酱的,而饽饽和甜粥又是满族推广流行起来的。当然只是一家之言了。我在新疆喝到过一种奶茶,奶香里加咸味,甜咸混合,味道奇妙得很。
  
当然,北人嗜甘、南人嗜咸大概属于旧事了。汪曾祺曾经感叹北方人非不爱甜也,以前日子穷,所以糖少。又说老年代,北方老阿姨都爱喝个白糖水——和广东人的糖水大不一样。旧时代,热白糖水有热量,又暖和,冬日里可以救人一命,《骆驼祥子》里就有典型例子。然而精糖毕竟难得,所以薛宝钗送林黛玉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实在是极大的面子。我外婆说南方以前没有好砂糖,做红烧肉就只好劈些老甘蔗进去——甘蔗的好处是既提供了甜,又不沾锅。我外婆她老人家认为甘蔗和好酱油能营造最好最天然的红烧氛围,盐糖都等而下之了。
  

  
我妈说,当年还没我时,随我爸去开洋荤,吃牛排。被问要几分熟时,我妈天真未凿答:“熟一点,焦一点。”剩下一餐饭时间,净练刀功了。按她描述,差点咯了牙,觉得那牛排能划玻璃。我妈也满腹委屈:我就不知道焦了能这么难吃,苦!
  
焦的东西,大多发苦。然而江南人对焦这回事,却没什么恶感,觉得区区小苦,可以承当。一是焦常和脆相干,二是焦苦焦苦,却自有股香气。比如苏州和无锡人老年代早饭,都爱吃锅巴粥。锅巴加剩饭,水煮一下吃,嚼个劈里啪啦的脆生,也不在意那苦味。我跟外婆讨论过,为什么焦味还能惹人爱。外婆认为,以前没什么佐料,放不香,焦虽然苦,但却香而且厚。这听着有些谬论,但她实践起来很不错。我外婆做一手面饼技艺精绝,面略加烙,外面焦黄泛黑,内里绵软如酥,单吃略苦,但加了糖便好吃煞人。
  
餐桌上的菜若有苦味,婆婆们竖起脸来训媳妇,老板会被顾客逼免单。当然也有人特意去找苦吃——比如苦瓜和鱼腥草都苦,爱的人奉若珍宝,恨的人如避蛇蝎——但毕竟爱苦者少。小吃饮品类,苦的就多了。金庸《天龙八部》里,钟灵请段誉吃蛇胆炒的瓜子,说是吃了心明眼亮。段誉初吃不惯,但“谏果回甘”,就觉得有滋味了。苦的味道,一半是回味里来的。中国人常说良药苦口,但我有位朋友却有谬论,说小时候,被父母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吃药,苦得满舌发硬。但随后一气儿灌白水消苦,越喝越觉得白水都甜了。虽说大有苦中作乐之嫌,但也不无道理:苦之衬甜,比一味甜本身要隽永许多。
  
如是,凡味厚需要细细咂摸、又易上瘾之物,或多或少,都有一点点苦味。好雪茄香味层次分明,但如果欠了苦味,就略显轻佻,不够端凝沉厚。好的雪茄味道层次多样之余,总是苦香沉厚、醇浓温柔,能缭绕飘荡三日不绝,但又不至于发腻,镇得住。咖啡的苦味,不知给世上多少炼乳、砂糖和牛奶销售提供了活路,可是众芳杂芜,最后也还都是咖啡的配角。咖啡因其苦而需要配料,又因其苦而有无限多种调制方法,但咖啡圣手们从来不是为了泯灭苦味,而是变着法子把这苦味修饰装点得让人惊艳——当然,对咖啡老饕来说,浓缩咖啡的苦味最妙不过了。
  
啤酒也苦也香,秘诀都在啤酒花上。唐鲁孙聊掌故说,民国时北京初开啤酒厂,啤酒花不敷供应,只好拿槐花代替,也救了急。哪位说了:啤酒最早产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初出之时,尚无啤酒花这物,西亚人民也喝得甚欢。其实索性免了啤酒花,不也去了苦味么?答:不可。一来啤酒花芬芳香味无可代替,二来啤酒花清爽的苦味天下无对。少了啤酒花,啤酒也不过是麦芽汁酒罢了。苦倒不苦,但没滋没味,行尸走肉矣。
  
茶则是另一个话题,在中国人文化概念里,足以大书特书一番。劣茶颇苦,泡得好的绿茶不苦而回味甜,但周作人却拿苦茶做过文章。华佗以为“苦茶久食益意思。”,古人又有“苦茶久食羽化”之言。广东人喜饮苦丁茶,以为清热解火;老茶客们,喝茶很酽,苦而且削,常人不惯,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
  
中国雅人,常把茶写得神乎其神,大有躲进茶壶成一统的意思。喝得苦茶,耐得寂寞,上等茶人都有点化外散仙之意,好像苦茶和孤僻性子浑然一体似的。张岱写一个闵老子茶的故事:该老头疑似性格孤僻,不好相与,但一见张岱能识别出茶来,就大笑,遂与定交。日本僧人多嗜茶,以为禅茶一味。日本禅语里,僧人问赵州禅师各种真义,赵州禅师直接答:“吃茶去!”日本茶道,初识的人都觉得琐碎,其仪式庄重,远在妙玉之上。但大宗师千利休(千宗易)当年念的也是“清敬和寂”,也是“茶道不过是点火煮茶而已”。住得草庵,坐得草席,喝得苦茶,才是境界。陆羽说茶者至寒之物,需要有节操的人士来喝,这算是为茶定下了品格基调。
  
往小了说,苦味儿大多和清火解热、生津止渴有关。但东方禅佛之道,很容易大而化之,把苦与清寒寂寥、遗世独立、孤高自许、疏冷横斜勾连在一起。苦本身不是浮华的味道,唯其如此,苦才能把味觉体验压到最低,激发此后的甜来,所谓“谏果回甘”,即如是也。康定斯基说凡色彩皆如音乐,淡蓝如长笛,深蓝如大提琴。依我之见,味道也可以譬为色彩。笋之清鲜为淡绿,鱼之嫩滑如纯白,苦味大概是明快的深绿色:清而且削,沉而且厚。正合小径柴扉、疏树寒山的文人气象。


  

某岛阿妈给做的早饭。米粉加蛋液蒸得了,加南乳酱和不知名辣粉末,甜辣交迸。
  
中国士大夫评论饮食,也分等级次第,哪种菜是小人,哪种菜是君子,分得清清楚楚,然后亲贤臣远小人,指望吃得通体晶莹上下透明呵口气都跟香香公主一样有兰麝气。比如,李渔认为蔬菜中的笋和水产中的虾是同类,是食品中的甘草。赵翼痛恨葱蒜,嫌辛辣说吃葱蒜的人流汗如牛马粪。既然葱蒜韭都不好,所以就当奴仆使唤,调完味就扔,上不了餐桌,韭则只取早韭,意思是那时韭菜还清爽,没被世俗污染。按姜葱蒜都是辛辣之物,不但士大夫讨厌,佛家也恨之。五辛又名五荤,本指蔬菜,是不许佛家弟子吃的,嫌其味道不清雅。黄庭坚曾说“花气熏人欲破禅”,其实也有此意:味道太香浓,几乎都有肉头的厚味了;辛辣更是火烧火燎,和佛家清空枯寂势如水火。
  
只可惜人民从来很实在,不管那套假凤虚凰:平民百姓吃得香的食品,比之于姑娘,都不是世外仙姝寂寞林那种。看伊娃•朗格利亚这一类享誉美国的辣阿姨可知:容貌非绝顶,身段不修长,但凭着墨西哥肤色、大灿烂笑脸和那股欢实劲,就有墨西哥菜的吸引力了——话说墨西哥菜去了鱼基本是玉米,怎么美国人民也吃得香?答:番茄酸,辣椒辣,火红的调味汁撩拨的。末了加点儿墨西哥烤烟,美国德州人民都抵挡不了这个。辣之美好,就在于饱满鲜活重口味,满足了人民关于吃的最核心需求。辣和面食有类似处,都是文无第一。除了江南逊色些,其他地方提起辣来,都一派“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气势。四川麻辣,湘菜咸辣,贵州干辣,西北酸辣,各一条杆棒占山为王,抢不出个头牌来。
  
我当年初去重庆品川味前,也在各路川菜馆子里吃过几筷,总觉得见过世面,谅不至于惊诧。真坐在重庆麻辣烫前,还是吃了一吓的。相比江南那些入锅煮毕、捞起加料、与老鸭粉丝汤类似的麻辣烫,正牌麻辣烫生猛得多。街边八卦阵般排些桌椅,每桌一口大火锅,沉浮着红得让人胆寒的辣椒、粒粒细巧的花椒和些造型桀骜俨然性格泼辣的香料。若挑了大捧的签串,大可以拿来给刺猬植皮,一串串便如吃火锅一样,直插进锅里。依着她的解释,重庆麻辣烫其实就是简约易操作的平民火锅了。相比江南塞北的假麻辣烫,显然自由多了。火锅滚了两翻,辣味直刺眼睛,香味钓钩似的抓鼻子。于是像鱼一样,明知是饵,还是闭着眼睛壮起胆子,提上来一串吃了——意外的是,并没辣到令人满嘴火烧火燎的效果。鲜香猛辣,朦胧中觉得嘴里一片噼里啪啦,许多辣香在烟花般烫舌,满嘴的香。发觉自己不怕辣后,腰杆顿长,起手抢了几串囫囵吞枣的吃,然后才发现不对——辣椒香得沉稳,倒不杀人;花椒却是刺客,偷偷摸摸潜了进去,整个口腔麻住,哭笑不得。
  
以前有北方朋友说道,火锅涮羊肉是忽必烈驰军远征的发明。重庆人的火锅店堂里却常有壁画明书,说当年西南的江上纤夫,才是火锅的起源。其实仔细一想,南北方火锅终究还是有区别。北京爆肚涮肉,大多用白水清汤涮熟,蘸酱吃来,至于说老北京有人用肉皮冻、卤鸡冻来做火锅的,毕竟是少数。广东、重庆火锅,对汤都重视得很,千香百辣不在酱料,都融在汤里了。在重庆正经吃火锅,满堂人都火辣辣的,重庆话说起来婉转悠扬,不可谓不热闹。都说广东人长腿的除了板凳,带翅的除了飞机,都敢拿来煲汤熬粥,实际上在重庆也相差无几:凡是可吃的,无一例外都进锅去烫一烫,沾染了一身麻辣。人人吃得满脸红,风度是谈不起来的。广东、香港有些火锅清淡温雅,还搁些花瓣映衬,李碧华小说里也提及,实际上实用性较差。火锅本来不是清雅的吃法,把什么物料都使水火麻辣来烫,讲的是气度喧腾和热闹。
  
重庆火锅全国到处被转帖挂名,但真正体现重庆麻辣精髓、他处不可复制的,乃是麻辣小面。麻辣小面,通常是面、汤和调料分开雕琢。汤是骨头汤,浓香醇厚不必细表;面也是用骨汤另熬;最恐怖的是调料:我所知道的是花椒粉、辣椒粉、味精、盐、碎花生末、猪油、酱油、葱花、榨菜末,以上还只是必需的,赶上艺术家细胞的小面摊儿,调味料还能多出几倍,当真是天罡地煞、魔星一百零八,无法一一算计。面煮罢,于是调料搁碗里,先下鲜汤冲调一下,面和青菜舀进,再来一勺鲜汤。剩下的就是拌,等面、汤和五光十色的调料们飞短流长、捉对厮杀已毕了。这也算是川味特征:麻辣为表,汹汹而来,但单是麻辣,怎能引得人吃来唇肿、思来断肠?就得靠调味庞杂细腻,百变千幻,尽在其中。
  
川菜里最有名的辣菜,该是麻婆豆腐。重味配豆腐的神品之作。据考证说是同治中才有此物,最初并无豆瓣酱,但是下锅辣椒粉、出锅花椒粉,外加四川特产小叶蒜苗,据说最初创此菜的陈老师主要目的,在于味重麻辣,好让吃饭的挑夫多下几碗饭吃。以我所见,麻婆豆腐麻辣烫香,重味云集,也只有豆腐温白亲切,可以承当这些。大概其他热菜以豆腐为主料的,都是这个路数:对着白净温柔的豆腐一通浓妆,浓墨重彩,化得她云山雾罩认不出来。一落口,重重麻辣交织,才发现:咿,这么香辣撩人的妖媚外表下,藏着这么个温柔姑娘哩。豆腐加辣的处理法子是放诸四海皆准的,至红至辣与至白至嫩冰火相遇,能产生神异的化学反应。《骆驼祥子》里,祥子九死一生回北京城,吃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热豆腐一烫,最后亲手加两勺辣椒油,一身大汗,立刻把一条命催活了。
  
西南之辣,自成一家。贵州和云南的辣比川中更刀耕火种凶猛质朴些。我在重庆时,常见人吹嘘“贵州老家寄来的晒干辣椒”。贵州的干锅杀气盈天,第一次吃时很容易被辣气冲得睁不开眼;云南人则有种举重若轻的姿态:我见过云南人直接用辣椒蘸点盐水,拿来下饭的。湖南的辣偏重咸辣,极是凶狠豪迈。但论凶猛,可能只有贵州可比——话说沈从文写湘西的小说,水手们随船游荡,未必吃得起腊肉和腌鱼,但总是离不了晒的辣子。民间传说以前伟大领袖接待苏联来的米高扬,苏联老毛子喝伏特加如可乐,企图给我们个下马威,结果被伟大领袖四两拨千斤,两根辣椒就杀得丢盔卸甲。我认识的湖南人都有一股子执拗纯粹劲,用一种理想主义的学究气研究“什么东西才辣?”寻常吃饭,吃到辣子红烧肉等,大家都筷子小心翼翼的避着辣椒拣肉吃,还唯恐蘸到那一点就着、火烧火燎的肉汁,他们倒是安之若素,把或肥壮、或多籽、或干瘪的辣椒当黄瓜嚼,不动声色的咂摸味道,最后喘一口带辣的呼吸,悠然说:“一般吧……”
  
在广西吃过改良过的泰国冬荫功,初吃之下大惊失色,不信人间居然有这等怪味。但细算来冬荫功的复合辣——柠檬叶、小辣椒、生姜、柠檬汁、香茅草、辣椒粉、鱼鹿、冬荫功酱也只有东南亚这样香料茂密的怪地方能产。
  
西北之辣,手笔颇大。《三枪拍案传奇》让油泼辣子面大大的露了脸。油泼辣子面好比位练功的汉子,内气靠西北传统的面和得好,煮得地道,捞得是火候;筋骨皮是油泼辣子、葱花儿、辣椒面们,再当头一勺油下去,嘶拉拉一声立地成佛,羽化登仙,味道浩浩漫漫张扬跋扈的溢出来。泼辣宽厚,匪气霸道,而辣最是不可少的一股子剽悍劲儿。倘若少了辣味,一碗油面就少了锐利劲头了。
  
江南人也不是不吃辣,但比起塞北西南来,辣的量就差了很多。所以西南朋友请吃饭,都一定殷勤致意:“为照顾你,辣放得少了些。”可你一口下去,还是憋得满脸血红,舌头烧断。鲁迅《在酒楼上》点菜时,要“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回头又感叹辣酱淡薄,“本来S城(绍兴)的人是不懂吃辣的”。
  
辣的真况味,是在冬季清寒寂寥时体现出来的。这时清幽绿茶、明脆水果、精雕糕点,都不及一根红辣椒夺目亮眼。袁枚不爱火锅,认为“一律以火逼之”,失了味道,而如今全国开遍的四川火锅店,就是以一味重辣贯天下之物。有朋友考证过辣,说法不一,一是辣能刺激人脑产生快感,二是辣本身没味,只是刺激舌头疼痛而已,所以吃辣的快感只是疼痛的快感。姑且把这抛开,常吃辣火锅的同学都知道,脾气扭捏的朋友是请不得的;锅一上桌,火渲然一点,胆气立刻壮了。大冬天,围炉的几位就好象机器人塞了燃料,腰杆立硬,恨不能外面下鹅毛大雪,以显得“你能奈我何?”知根知底的行家不必招呼,各自伸筷挟自己的爱物,去滚汤里涮煮。无论生鲜甜脆,一经麻辣就烈不可当,入了口也很少有谁细细咀嚼辩味,不等凉透赶紧进嘴,舌头白挨烙铁似的一烫,仿佛嘴里钻着条活鱼一样急急忙忙、舌头四处收拾,囫囵吞枣,才咽下肚去。赶紧闭眼睛喝一口酒。不等酒的凶辣上头,赶紧接着吃。这份忙乱,也真只能用在吃火锅时。如果用在吃其他山珍海味上,不免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遗憾——但也幸而是围炉吃火锅,大家都知道得明白:本就不是吃细味扮行家的时候,吃的就是急风火电、囫囵吞枣、狼吞虎咽这种劲头。吃罢出门,迎风而走,嘴里还隐约觉得火气缭绕,觉得自己随时会变成喷火怪龙——这就是辣的美妙了。
  

  

浦富海岸吃到的刚捕的章鱼,加酱油,鲜活咸浓的海味道。
  
宋应星写《天工开物》,提到盐,明说其独一无二。所谓“口之于味也,辛酸甘苦经年绝一无恙。独食盐禁戒旬日,则缚鸡胜匹倦怠恹然。岂非天一生水,而此味为生人生气之源哉?”的确酸甜苦辣,不过人生配菜;盐才是人生第一需。古代盐铁专卖和国库息息相关,所以程咬金贩私盐的传奇才能体现他天生不法分子的秉性,扬州盐商才是肥缺,林黛玉他爹林如海前科探花才会去当巡盐御史——世上既没有私醋贩子、《糖铁论》和巡辣椒御史,于此可见盐的独一无二了。
  
厨师学的第一调味,乃是下盐。盐下对了,怎么都好吃。下盐多少,足见厨师水平高低。新学厨的人下盐,大多会手重放多。倒是老外婆们做菜,荤少素多,疏疏朗朗的给你端来,尝不出味精来,盐也淡茫得若有若无,通常处在“不会让你觉得少了盐”的地步。和人开玩笑,常说下盐是门工夫:觉得盐多了或少了,就属于内功和招式没配合好,还是毛头新手;如果觉得味道对路但品得出盐味,那是功力高了但锋芒过盛要到没发现盐多盐少,只觉得浑然一体一道菜,才到了自然而然从心所欲不逾距的地步——到那境界,方是深藏不露的大师了。
  
夏丏尊老先生说他当年会弘一法师。法师吃饭只用一碟咸菜,还淡然道“咸有咸的味道。”咱们不提禅法佛意性,只这一句话会心不远。吃粥配菜,本来就越咸越好。咸菜淡粥之间,才能吃出味道。所以,下粥的菜,味道都要重一些才好。新鲜蔬菜没法味重,所以总是各类泡腌酱榨的物事。用盐腌菜,有俩好处。一者有味,二来防腐储藏。大多盐腌食物,初都出于后者,但居然因为前者而变化出万千菜系,也是妙手偶得。
  
我外婆她老人家善治两样粥菜:腌萝卜干,盐水花生。早年江南老人们没如今那么庞杂博大的调味体系,只有一味盐,就被她用得出神入化。她做萝卜干讲究一层盐一层萝卜,闷瓶而装。有时兴起,还往里面扔些炸黄豆。某年夏天开罐去吃,咸得过分,存心我舌头腌成盐卤口条。外婆倒振振有辞:咸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萝卜多喝粥啦——这也算老年代省钱秘法。萝卜本来脆,腌了之后多了韧劲,刚中带柔,口感绝佳。配着嘎嘣做响的炸黄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雳火,有点儿金圣叹所谓豆腐干配花生的对比感。咸菜则是各地都有,而且似乎花样不同。范仲淹有断齑划粥的故事,好象彼时之齑和如今也没决定性区别。江南弄咸菜喜用雪里蕻,也就是雪菜。口感咸而清秀,像谈吐有趣的白面书生。配毛豆、肉丝都是天作之合。在北京吃咸菜,似乎是芥菜疙瘩切的丝,与南方不同。还有朋友说正宗的得配辣椒油。于我只能想象了。《孔乙己》里,有经典的绍兴下酒菜:盐煮笋,茴香豆。盐煮笋大概是盐水煮笋,鲜而脆,是下酒的好东西。但也有朋友跟我说盐煮笋就是扁尖,存疑,因为我记得扁尖更接近腌笋,用来煮汤、炒肉等,远多于下酒了。茴香豆随孔乙己名动天下,桂皮、盐、茴香炮制蚕豆所制。酥软糯韧,其味鲜永,是名垂千古的零食。
  
以前过年时,父亲单位里常发一条大青鱼,取“年年有余”的口采。我家一般砍头去尾,年夜饭时熬汤喝,余下身段一时吃不完,砍成段儿,用盐腌了,就是简洁版咸鱼。咸鱼不算新鲜,但腌得好的咸鱼,蒸后极下饭,还能佐菜干等物。比如民国时的谭家菜有许多艺自广东,所以最厉害的是蒸曹白鱼。我在上海吃过一次,是浙江做法,说是绍兴花雕蒸曹白鱼。酒香鱼肉俱厚,非常好吃。

每年春天,江南人惯例要做腌笃鲜吃。一是江南人对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红烧蹄胖之类,闷得脑满肠肥,油脂如大衣裹满身躯,急待些清爽的,于是见了鲜笋就两眼放光;二是此物荤素连汤皆备,随便加个凉菜就够一大家人下饭了;三是这东西做起来不难,我也会做:猪肉咸肉洗净,大火烧开,加点儿酒提香,慢火闷,加笋,开着锅盖等。手艺好的阿姨自有诸般火候控制,手艺没把握些的如我就可以盐都不放,按时放肉放笋焖就罢了——最妙的是,基本不用斟酌下盐:有了咸肉,一应俱全。风肉腊肉腌肉火腿等其实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靠盐来脱水去菌,但把他们用到菜里确实创意非凡。本来排骨炖笋好在清鲜,但终究淡薄,总得加味精与盐。但是加了咸肉,像新酒兑陈酒,一下子多层次多变化了。咸肉是一锅腌笃鲜的魂灵所在,汤白不白厚不厚,味道鲜不鲜醇不醇,都是它在左右。李渔把笋比君子,是个清白鲜活的书生。加了鲜肉,是位少女搭配,但总嫌清淡些。加了咸肉这个熟女,立刻水乳交融,各自清鲜甜醇的勾搭出来。
  
中西方都爱用盐对付猪肉,导致猪肉各种咸法儿不一。有名的德国咸猪手,盐渗得重,味入得深。如果贴骨的肉也咸香结实,那就算合格。当然得另配酸菜。一方面选料极精,一方面尽量加盐,仿佛不如此无法遮盖猪肉的本来面目。除此之外,西方吃猪肉,最爱的是培根,也就是烟肉。此肉如今有名,大有喧宾夺主,压倒大贤弗朗西斯·培根的意思。烟肉是加盐腌制,迎风挂干,加糖与香料,中加烟熏。做法繁杂精细,胜过酿酒。所以好烟肉煎出来咸香适口,虽然如此处理过的东西,叫猪妈妈来认也面目全非了。西班牙人做火腿南欧最佳,比起烟肉来多少手下留情,没有把猪肉们烟熏妆到面目全非,但品其手续,还是离不了“盐腌风干”一流。不过据说西班牙人做火腿选猪如选美,身材肥瘦、肉质都讲究,所以风干完了,可以油煎,也能生吃,很合鸿门宴的格调。
  
我国对付猪肉的咸,和欧洲不相上下。且说火腿:欧洲有西班牙火腿,我国云南、浙江的火腿也天下知名。照例粗盐揉过,挂起风干,鲜红结实。传说浙江制腿,还懂得用条狗腿挂在其间,以取其鲜味。只是我国火腿大多用来做借味菜,比如火腿拌芥菜,是民国时世家公子们喝粥的陪衬,类似于《红楼梦》里野鸡拌咸菜。真当主菜,大概就是蜜蒸火方之类。火腿一向被当作配料借味菜,取其岁月、盐与猪肉联合运作出来的醇浓的咸和鲜。
  
周邦彦当年纪录道君君王和李师师风流时,有名句所谓“并刀如水,吴盐似雪,纤手剥新橙”。看来宋朝时东南就是产盐大区了。盐配橙子的吃法也不稀罕:小时候买菠萝吃,我妈妈总爱用盐水洗过一遍,名曰消火去毒。我妈的新加坡老板曾经认真的格物致知搬出套理论,认为热带一切水果都有火毒,必须以盐洗之,不然吃了就会上火。实际上菠萝、荔枝过了盐水之后,洗了厚腻,确实清甜可口,像小甜甜变了费雯丽似的忽然就飘渺虚远起来。现在去沿海吃烧烤海鲜,重咸之味,又流行挤些柠檬汁橙汁下去。所以咸甜这两味勾心斗角、欢喜冤家,终究是分不开的了。
   

  

新宿歌舞伎町,三位老爷爷经营的九州风味拉面馆博多天神。味增和猪骨熬得的浓汤,可以盛手心里。
  
饮食之香,是个庞杂笼统的味道。我小时候,大多数爹妈似乎都来不及高瞻远瞩为孩子订宏图大业,每天心心念念,只望孩子吃得香睡得着。“吃得香”这词极妙,可意会不可言传。举凡妈妈看孩子狼吞虎咽,就眉开眼笑念将出来。这时咬文嚼字问“香”是何意,妈妈们都期期艾艾了。
  
“吃得香”挺难理论解释,只好现象归纳之:狼吞虎咽、咂嘴、吁气、打饱嗝,那就差不多了。《骆驼祥子》里有句话精妙:祥子结婚,吃虎妞做的熬白菜加肉丸子、虎皮冻、酱萝卜、馏馒头。饭食比往日可口,但“吃不出汗来”。“吃出汗来”,差不多是“吃得香”的极高境界了。
  
祥子吃得香的,是烧饼夹肉,是羊肉包子,吃一口满嘴油。莫言写山东人吃佧饼,饼中大葱,一口下去脖子发红;又山东羊杂汤配烧饼,冬天吃全身透汗,腹中滚烫。这类经验,大家都会心不远。冬天北京人吃卤煮火烧,苏州人吃羊肉汤配馒头,过年吃红烧蹄胖肉汁拌饭,午夜上街喝碗明火白粥斩盘卤菜,川人入夜到串串香坐下几十串且熬着扬手先叫来啤酒——类似“吃得好香”的经验,大家都有过。若要归纳“吃得香”,大概逃不出这几条去:或是有浓味汤羹,如此才能吃得全身热发;或是有重酱大肉,如此才能吃得贪得无厌;或是有厚面加刺激味觉的调味料——葱蒜韭菜,无往不利——如此才能让人孜孜不倦,越吃越欢。
  
我小时候逢冬天,就念叨吃羊肉汤,惯于叫完汤后,左邻右舍店铺买些面食,诸如酥烧饼、白馒头来搭。那时节江南还没有雨后春笋的清真馆,馕很稀有,烧饼只要不是甜芝麻馅,下汤也就好了。后来长大些,知道世上有种东西叫羊肉泡馍,深感西安古都果然口精于味,把握住了完美配方。用柏拉图的逻辑就是,上帝先创造了“羊肉泡馍”这种完美形式,然后把它一切为二,让羊肉和泡馍在世间艰难寻找彼此,然后终于成就姻缘……近两年上海各地肉夹馍、羊肉泡馍、猫耳朵等秦地饮食颇多,但正宗的泡馍难找。退而求其次,找新疆馆要羊肉汤,撕馕泡之。馕好在发得疏松鼓囊,吸饱了羊汤极鲜,加上又韧,味道也不错。
  
我去辽宁,猪肉酸菜血肠齐备的一大锅,如果缺了粉条就让人意兴阑珊。我有朋友好厚墩墩的面食,西里呼噜扒拉完粉条,出街去买了两个熏肉饼回来,继续就酸菜汤,吃得脖子发红才罢。当然,他们似乎自有其规矩。一次吃饺子,白菜猪肉馅、三鲜馅、羊肉馅上了一桌,旁边几位就了点醋吃得兴起。偏我在南方吃惯了汤馄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左顾右盼,自己舀了碗小鸡炖蘑菇汤就饺子吃,正吃得鲜处,朋友在旁瞪眼:“你还这么吃哪?”于是大感不好意思,觉得暴殄了天物。
  
我上大学时,有段时间常挨饿。人刚饿的时候耳聪目明,感觉分外敏锐,闻得见周遭的食物香味。海明威说他饿了之后,看塞尚的画格外来劲,我大有同感——饿了之后,看维米尔的厚涂层、鲁本斯明亮肥硕的姑娘们、勃鲁盖尔的农民画,真是沁心入目,神思明快,好像吃了面包夹肉。2004年底上海美术馆有个印象派展,我去了三次,其中一次饿着肚子,看雷诺阿和卡耶博特时目不转睛,居然看出了肉和蔬菜味来。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里,关于饿有许多比喻。无论是西奈半岛般横无际涯的饿,还是所谓透明水面的船上所见,抑或是掉入鲸鱼肚子里的秤砣,其实都是一个空旷无边。饿急了是这样的:身体空而且薄,轻而且亮,觉得自己剩了一个纸片躯壳,站在灯前都能透光。饿久了之后,乍看食物会有点恶心,但吃下两口后,好像钥匙开了锁,咔嗒一声,什么都好吃起来了。古龙所谓“不饿的时候吃是浪费”,苏轼有个更好的表述:“已饥方食,未饱先止”。人一饱就厌食油腻,只求清甜。但孔夫子断粮于陈蔡时,估计也来不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估计我举一块煎饼卷大葱去给陈蔡时的夫子,夫子一定也要狼吞虎咽。饿极之后,清蒸鱼、白斩鸡、鳝丝面之类,远不及一大碗油汪汪的蛋炒饭,上搁一堆红烧肉有诱惑力。那时谁来得及辨味,只顾一路狂塞便了。这就和骊山刑徒见了姑娘就来不及分辨五官是否标致、身段是否窈窕,只顾急吼吼按住差不多。
  
我独自在上海住时,已经过了爸妈给准备早饭的年月。到冬季,摸黑出门买早餐,才隐约明白爸妈当年的辛劳,但也别有滋味:天还抹黑,路上车辆寥寥,有夜晚的冷清。卖宵夜的关门了,卖早餐的小贩和店铺起灯,架火,乒乒乓乓的炉灶声、大屉蒸笼的氤氲白气,都让人全身泛暖。“刚出屉的包子”这词,只有天蒙蒙亮时买过早饭的人才能理解。我平时爱吃小笼汤包,嫌大白馒头喧软、厚,偶尔还噎,但大清早一双冷手接过烫得直跳的大白馒头,一口咬透,吃到香浓汁溢还略微发烫的馅,那般饱满的满足感无与伦比。冬天买早餐如果赶得早,很容易遇到“饼还没好,等五分钟”的情况。高峰期远未到来,熟客人和熟店家还来得及聊天。这有些像宵夜的气氛——人少,街静,灯光暖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须臾吃的来了,开始吃。有些胃口好的,通常得陇望蜀。比如,先到这家给生煎包子掌柜的付了钱,翻身去买两个韭菜饼、熏肉饼、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回来施施然边吃边排队,等热腾腾生煎出炉。这种时候,早饭摊点就像关门后的园游会,你四处沾花惹草,都好。大概冬天的早餐诱人,就这么多因素:淳朴厚实,所以你永远吃得香;周遭的冷,所以你狼吞虎咽只求让自己热乎乎起来。在这片一切还暗蒙蒙的环境里,你来不及多去挑剔口味、热量、淀粉维生素纤维蛋白质以及是否合乎卫生标准,只想求个适肚塞肠,打个带韭菜、萝卜丝、青菜、熏肉、豆浆、糍饭团、牛肉粉丝汤、油条味的嗝。
  
——所有这些,谅来就是“吃得香”了吧。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如是男女之欲和饮食,自有类似处。如李渔所谓笋与虾,如袁枚喜爱的佳果,比如诸位金钗们同着宝玉一起吃的螃蟹,都属于清秀雅致之物,不食人间烟火如林黛玉、小龙女,素雅澄净如黑白片剪影下来的赫本。但是精雅如此的食物,却未必能让人“吃得香”。吃得香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欲望,先于舌头的品位、目光的鉴赏,对食物的需求不再是精美,而是饱满温暖厚实。前两年的冬天,我常熬夜,长夜孤单,中途吃宵夜来不及。最满足的瞬间是,天将四五点,完工,不着急睡,因为这会儿睡总有点凄清冷寂到可怕的氛围。于是坐着,带着松软的倦意看会儿闲书(这时就没有“还没做完怎么有心思看闲书”的罪恶感了),慢悠悠等,到五点半,穿厚实了出门,摸黑买第一屉大包子,买还烫手的豆浆,买煎饼、鸡蛋饼、萝卜丝饼,买菜粥。天开始放亮,城市生机勃勃喧嚷起来的时段,消消停停把大堆的食物吃完,觉得这一切吃食都香轰烈,那种松软温暖活泛如刚出屉的白馒头般的饱满感,就是“吃得香”了。

 

来源: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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