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本《金瓶梅》英译问世,详尽呈现明代世情
1950年,16岁的美国传教士之子芮效卫(David Tod Roy)踏进了中国南京的一个旧书店,找一本色情书。
他要找的是未删减版的《金瓶梅》。16世纪晚期,一个不知名的作者写了这本伤风败俗的色情小说,讲的是一个腐败商人发迹和衰败的故事。
芮效卫之前只见过一个不完整的英文译本,书中出现过于淫秽的描写时,该版本便适时地转用拉丁语。但在毛泽东于此前一年掌控中国后,紧张的老板们丢弃了道德上及政治上可疑的物品,该书——一本古代的中文完整版——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有机会读一些色情的东西让我感到非常激动,”日前,芮效卫在电话中回忆说,“但我发现,这本书的其他一些方面也很有趣。”现年80岁的芮效卫是芝加哥大学(University of Chicago)中国文学荣休教授。
追随芮效卫的读者们也有同样感受。芮效卫花费了将近40年的时间将完这部足本《金瓶梅》翻成了英文,这项工作最近刚刚完结,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版了第五册,也就是最后一册——《死亡》(The Dissolution)。
芮效卫刚刚翻译了此书,译本共有五册,尾注达4400余条。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 Kansas City, Mo. Photograph by John Lamberton
小说家斯蒂芬·马尔什(Stephen Marche)上个月在《洛杉矶书评》(The 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发表文章,称赞芮效卫巧妙地呈现了一部内容丰富的明代风俗百科全书式小说,他总结道,译本具有好莱坞式的风格,就像“简·奥斯汀(Jane Austen)与赤裸裸色情描写的结合”。芮效卫的博学多识也让做学术的同事们肃然起敬,他似乎对所有文学典故和文化细节都作了注释。
“他是这样一个人,觉得自己有责任知道一切与这本书有关的事情,甚至包括那些顺便提到的事情,”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中国文学教授商伟说,“完成这样的工程需要一定的执着精神。”
同样,普通读者也需要一定的执着才能读完五册图书,因为该书的篇幅(将近3000页)堪比普鲁斯特(Proustian)的作品,人物阵容(有800多个人物)堪比德米尔(DeMille)的电影,还有类似《尤利西斯》(Ulysses)的平凡细节描写,更别说芮效卫添加的4400个尾注,这些尾注的范围与准确度可与纳博科夫(Nabokov)笔下那些痴迷考据的学者一比高下。
尾注的内容包含小说中一些往往晦涩难懂的文学典故,并有关于“使用凤仙花及蒜汁染指甲的方法”的深入阅读建议,以及一些鲜为人知的明代俚语,芮效卫骄傲地指出,连母语是中文的学者都不知道这些俚语的意思。
“这不仅仅是一个译本,还是一本参考书,”匹兹堡大学(University of Pittsburgh)的访问学者张义宏说。“这为中国文学及文化打开了一扇窗。”张义宏正在将芮效卫的一些注释翻成中文,以此作为博士论文的一部分,他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攻读博士。
然后就是让该书充满魅力的性描写,虽然很少有人真的读过这本书。在毛泽东统治时期,只有政府高官(他们奉命研究有关王朝时代腐败的描述)和经过挑选的学者才能看到未删节的版本。如今,尽管很容易在中国网站上下载这本书,但仍然很难找到完整版。
这本书的直露程度甚至让一些西方文学学者感到吃惊——特别是臭名昭著的第27章。在这一章中,名叫西门庆的商人对他最卑劣的情妇进行了匪夷所思的长时间性虐。
“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学生都目瞪口呆,虽然他们早就知道这部小说内容不雅,”俄亥俄州立大学(Ohio State University)的中国文学教授夏颂(Patricia Sieber)说。“性虐待、把各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当做性玩具、滥用春药、各种令人发指的性交,这本书里应有尽有。”
小说中的性描写也对一些现代作品产生了启发作用。谭恩美(Amy Tan)的新小说《惊奇谷》(The Valley of Amazement)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在20世纪初的上海,一名上了年纪的高级妓女被人要求再现《金瓶梅》当中一个格外下流的性爱场面。
“要我说,这里面没有哪个角色是可爱的,”谭恩美在提到《金瓶梅》时说,“但它的确是一部文学巨著。”
不过,学者们急切地补充道,《金瓶梅》的内容远不止是性爱。这是中国第一部与神话或武装起义无关的长篇小说,它关注普通人和日常生活,记录了衣食、家庭风俗、医药、游戏和葬礼的微小细节,还提供了几乎所有东西的精确价格,包括各级官员行贿受贿的数额。
芮效卫说,“这本书对一个道德败坏的社会进行了异常详细的描述。”
芮效卫表示,他的翻译工作始于20世纪70年代。当时,克莱门特·埃杰顿(Clement Egerton)1939年的英文译本出了一个修订本,把译成拉丁语的淫秽内容转译成了英语。但是,芮效卫说,这个版本仍然省略了许多出自中国古诗和散文的引文,比原文少了很多韵味。
所以,他开始把每一个引自较早中国文学作品的句子都抄在卡片上,最终累积了几千句;为了找到引语的出处,他还阅读了已知的曾在16世纪末流通的所有文学作品。
译本第一册于1993年出版,受到了广泛好评;第二册在漫长的八年之后才出版。一些同事敦促他加快进度,减少注释的量。有一次,一个中国网站甚至报道称,他已在工作时死亡。
即将完成最后一册的时候,芮效卫被确诊患了卢·格里克病(Lou Gehrig's disease),所以也排除了任何出精简版的可能性。他的芝加哥同事余国藩(Anthony Yu)在翻译另一部明代长篇经典小说《西游记》时曾采用这种做法。余国藩的译本备受赞扬。
“我想念专注于某件事情的感觉,”芮效卫说,“不幸的是,我经常会觉得疲劳。”
学者们认为,芮效卫(他的弟弟芮效俭[J. Stapleton Roy]是美国1991年至1995年的驻华大使)拯救了《金瓶梅》在西方的名誉。西方原来认为这本书不过是一本富于异国情调的色情小说,有了他的译本,人们可以更多地从政治角度来阅读这部作品了。
对于中国的评论者而言,这部作品不难获得。中国人认为,这部小说也是当今充斥报端的各种政治和社会丑陋现象的写照。
“你现在很容易就能找到西门庆这样的人,”匹兹堡大学的张义宏说。“不仅是在中国,世界各地都有。”
翻译:许欣、陈柳
来源:NY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