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百岁大师的谢世;关于死亡
最近一个月居然去世了三位划时代的大师,他们都是104岁:作曲家艾略特·卡特、文化史家雅克·巴赞、以及建筑家奥斯卡·尼梅耶。卡特几乎是20世纪最重要的一位作曲家(与他同等地位的唯一在世者似乎只有近90岁的布列兹了),雅克·巴赞也许是西方文化界到今天唯一几位还能称得上“大师”的学者,尼梅耶是20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昨天刚刚过世。
得知卡特去世是在钢琴课前,一个同学几乎见人就跟别人说卡特死了。因为他可能算是古典音乐厅里能经常听到的作曲家里唯一一位还活着的。虽然大部分听众(包括我)对他的音乐几乎是摸不着头脑。第一次听卡特是4年前为祝贺他百岁生日我们学校开的音乐会上(卡特曾经在遥远的二战时期在我们那里教过书,不仅教音乐还有数学和古希腊语)。前两天去听法国钢琴家Aimart的独奏会,他加演的唯一一首作品是卡特今年8月份创作并题献给他的钢琴曲,这是卡特一生最后的作品。
雅克·巴赞在中国最为人所知的作品可能是他90多岁写就的800多页的《从黎明到衰落》,尽揽西方1500年以来的文化史(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105302/)。巴赞的博学令人咂舌。本科的时候就看过巴赞讲写作的书,后来又在图书馆翻到他讲法语文学的书和讲西方现代科学的书,他还是关于作曲家柏辽兹的顶尖专家。知道巴赞去世是在飓风桑迪登陆当天在哥伦比亚大学网站看到的讣告。
巴西的建筑师尼梅耶昨天去世。他是联合国总部的设计者之一,也是世界上最年轻的首都巴西利亚的主要设计者。大概是七八年以前记得中央台十套的人物有一期他的纪录片,让我永远记住了他。节目包括了他怎样把巴西利亚从一片荒原中建起,然而最打动我的是在节目结尾,在夕阳下他与人的对谈,回忆他的一生的遭遇和苦难,临近傍晚,他的话语越来越少,最后到了一种可怕的静默。96岁的老人在傍晚黄铜色的昏暗阳光下默默地掉下泪来。我永远记住了那个镜头,后来我得知他还健在,我居然哭了出来,然后莫名其妙地希望他不要死不要死,虽然对于近百岁的老人,这一天随时可能来临。
我第一次对死亡有概念(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最早的几个记忆之一)是在电视上看到拉宾的遇刺身亡,我现在依然记得电视上打出来他的头像。我当时理解的“遇刺”就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看到经常出现在电视上、书上的人死掉,也经历过生活中认识的人的逝去,甚至认识或不认识的同龄人有的都已不在人间。再后来读哲学读到死亡在苏格拉底和海德格尔的哲学中的令人震撼的表述。比起很多人,上面三位大师可谓是幸运至极,不但在自己的领域成为世纪级的大师,还能有令人羡慕的健康一直百岁之后还能正常地工作。我有些好奇和不明白的是,在那样一个随时有可能逼近死亡的高龄,像他们这样头脑依然清晰的智者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活法。巴赞说年岁的增长对他来说只不过像多学一样技能,卡特说他不在乎过去,他只在乎now(甚至在作曲和听音乐上他也这样)。尼梅耶似乎像帕斯卡一样更悲观一些:人生只是短暂的一瞬和一点,它的两头是苍茫的无限。(不过帕斯卡走向宗教,尼梅耶则似乎没有。)
记得初中时一位亲人的离世曾经让我难过、震撼和困惑了好久。我完全不能明白一个活生生存在过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我当时刚刚开始没日没夜地接触物理,当时我觉得时间机器一定是能造出来的,因为一个存在过的东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消逝,他一定还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宇宙中的什么地方,就凭这个我们一定能通过时间旅行找到曾经存在过的人和事。但是后来我越来越不确定了,一个转折点就是看尼梅耶的访谈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意识到镜头前这位老人一定是要死的,他的眼泪倒并不是因为可能面对的死亡,而是永远不可挽回的过去,不管是欢笑,还是苦难。
我现在确实没有答案。我又想起一些其他例子:罗素95岁还每天健步如飞地到阳台上看夕阳,他说每一天都是一份难得礼物;福克纳坦然面对人的苦难,但是他说人不仅是忍受(endure),他相信人最终能“胜利”(prevail),他为这些在与苦难缠斗的人们写作,因为这是唯一值得作家写的东西。我也想起80多岁失去丈夫和独生女儿,90多岁翻译柏拉图裴多篇(即苏格拉底之死),现在百岁依然健在的杨绛先生,她说晚年的她意识到,家、人生,都只是个驿站。前两天又看到的一位刚刚去世,只比我大几岁的年轻女漫画家熊顿,居然能用漫画记录她与癌症搏斗的过程…..
也许我想多了。生命能有多少运气或是不幸,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活着的时候好好地活着,总该是没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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