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眼泪
我曾借采访之便和柴静聊过一下午,她说话时很容易动情,说着说着眼眶里总有晶莹的小东西蠢蠢欲动,有时候很想让人给她递过纸巾。从前许多人因为这个说她好,现在许多人因为这个骂她。我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你为何泪光闪烁?
对着观众表露感情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它往往外化为“哭”这一具体动作,太过直观,而电视上关于哭的可怕记忆又比比皆是。我曾看过一位少儿节目主持人在出席一个故去名人的纪念会上追着镜头哭的恐怖画面,当时幼小的我就再也不敢看她主持的节目。前几天看一个节目,一位明星唱了一首关于妈妈的歌,观众们一听到“妈妈”两个字马上情不自禁地哭起来,明星唱完了回到后台,另一位明星前来拥抱,随后他意犹未尽地对唱歌的明星说,“你应该哭啊。”看起来,没有顺利地流下眼泪已经被视作技术层面的失误。
在一些明显形式化的场合,我们会看到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偏爱展示自己落泪的时刻,仿佛那些眼泪能够瞬时间升华他们的人性,但因为下落时机过于恰到好处,又显得功能性太强,真实性太弱。
那些令我感到头皮发麻的场面一再上演,我只好理解为“展示眼泪”是一项重要的指标。确实,它有助于万众一心,领导一哭,下面的人行动力显著升高,它拉动了经济,团结了群众。这可能是最行之有效而又方便易举的换取认同的方式。由于效果太过卓越,眼泪在我们日常的话语体系中逐渐发展成一种机制,再然后变成一种体制。
构建一个体制谈何容易,但瓦解它却分分钟。当人们习惯了在网络上交流,满含热泪的感动就忽然成了易碎品。因为谎言常常被揭穿,结果泪点成了笑点,那些表达过分激动的人不管是因为什么,总会被人在屏幕前指指点点笑来笑去,所以保持一张戏谑嬉笑的脸在网络世界是种安全的姿态。从一种集体的热烈而单一的话语氛围到一种个人的几近冷漠的腔调,从盲从到犬儒,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场巨变。
从前大家的感情像是公共的,听从指引,也跟随谎言;被拆散成个体,都化身ID之后,人们害怕再轻信了谁,害怕再寄错了感情,于是为了躲避谎言,也只好尽量减少真情流露。从前我们总是太易伤恸而脆弱万分,可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共同回忆没有了,权威没有了,我们对别人的生活毫无感觉。从感情用事到意气用事,其实我们一直在为缺省的思考和判断付出代价。
所以柴静们必然要面对这样的议论,如果你的内心怀有极大的热情,你对别人的遭遇感到撕心裂肺,那么这种感情在很多人看来是天然的不可信。当人们相信了眼泪是一种表演的技术手段,就少有人去寻找你眼泪的出处。就柴静而言,我不知道这样做节目是好是坏,但是至少我理解她在那些时刻为何会动情。
哭或不哭,泪腺发达或不发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令人感动的到底是些什么,它们是真是假。从感情上我喜欢那些常常热泪盈眶的人,但我厌恶那些没有内容的泪水。如果人的应激反应可以反过来操纵人们的感情和判断,那么每个人都将变成提线木偶;但如果人不再有所感触,拒绝被打动,关上了感情,那么他又如何成为一个人呢?
我自认也是一个容易激动较为感性的人,我的眼泪不矜贵,我只但愿自己投注的感情不会凭空而来,凭空而走,因为如果付出的感情是真的,那么谁都没有资格轻佻。
来源: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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